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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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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单说肥原,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传闻……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同时又预感即使再简单也可能是长篇大论。因为他太复杂,比我想象和感觉的都要复杂。
  
  说真的,我对他最初的认识与后来的印象有云泥之别,到最后我甚至都有点害怕和恨他了——因为,老是被嘲弄。我不得不承认,走近他,我感觉仿如走进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我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有关肥原的史料记载颇多,故事里那么多人绑在一起都没他一个人多。他像个中日现代史上的名人,去中国现代史馆翻书,有关他的生平资料随处可见,多如牛毛。
  
  其实,肥原就是几年前来裘庄寻宝的那个洋鬼子,那个寻宝不成反倒丢下一个亡妻的倒霉蛋。再往前说,二十年前,肥原是大阪每日新闻社驻上海记者,曾以笔名中原,撰写过一系列介绍中国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游记、通讯,在日本知识界颇具影响力。再往前说,四十年前,肥原出生在日本京都一个与古老中国有三百多年渊源的武士家族里,其源头是明末反清名士朱舜水。
  
  肥原祖上是水户的一门旺族,朱舜水参与反清复明活动失败后,潜逃日本,与肥原祖上结下因缘,后者迷爱朱的学问、思想、书法,前者要为稻粱谋,各取所需。朱一直寄居在肥原家,以讲学谋生,谈古论道,传授中国诗艺,有点现在家庭教师的意思。一六八二年,朱在肥原家中寿终正寝,然而其学问、思想、情趣、书籍,包括语言,似乎都在肥原祖上的血液里得到了永生。几个世纪过去了,肥原的祖上生生死死,迁来徙去,人非物异,但迷爱华夏文气古脉的痴情盛意却代代承传下来。到了肥原曾祖父这一代,家族里相继有人来到中国访问,亲历中国山水,带回去几船中国书画和艺术品,并在京都创办了传播中华文明的学堂。一时间,整个家族成了日本著名的中国迷和中国通。肥原的祖父生前曾三次游历中国,是日本从事唐诗研究的不二权威,出版有《诗山词海》、《日本俳句与中国绝句》、《唐诗宋词》、《紫式部的心脉》等名篇佳作,是日本文艺界研习中国诗词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
  
  一九一四年,肥原祖父从厦门搭船去台湾,准备由台湾返回故里,不料船沉人亡,葬身大海。其在上海租界谋事的几位生前好友和同乡闻讯后,在租界公墓为他买了三尺地,立了一块碑,修了一座衣冠冢。次年,肥原父亲带着儿子来上海,为祖父扫墓、接魂。父亲带着亡灵缥缈的魂气返回日本,却把年少的儿子永久地留在黄浦江畔,陪伴祖父的亡灵。时年肥原十三岁,还是个少不更事的中学生。他寄宿在祖父生前的好友家里,读汉语,说汉话,穿唐装,背唐诗,诵宋词,汉化得比汉人还要汉人,以至人们都不觉得他是日本人,而是从日本来的中国人。
  
  一九二一年春,肥原在复旦文科师院的学业临近毕业之际,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以大阪每日新闻社记者的身份出现在上海,肥原慕名拜访。此时,往前十年,日本作为日俄战争的胜利国,在东北获得了某种无人能抗拒的权力和自由;往后十年,日本将在北国长春折腾出一个伪满洲国。总之,自进入二十世纪后,日本对华夏西国的觊觎之心,可谓见风就长,有目共睹。到了二十年代后期,岛国上下极右势力盛行,朝内朝外,民间官方,都发出强烈的声音,要将列岛塑造为一个帝国,扩军备战,力争把中国、朝鲜等国划入大日本圈,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肥原对此予以猛烈抨击,让芥川大为赞赏。两人一见如故。
  
  芥川需要一个翻译陪他观光览胜,哪有比肥原更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形影不离,逛租界,看外滩,访民居,走乡间。不日,两人又相约一起,离开上海,赴苏州、杭州等地游览。一路游下来,知根知底,情同手足。芥川回国后写了诸如《上海游记》、《江南游记》、《长江游记》等一系列游历散文。其中在《上海游记》中,专门有对肥原的记评:
  
  小伙子二十出头,却有老人般的阅历和智慧。他天性也许是个温和的人,加之知书而达理,礼仪是足够得让人觉得多了。但在言及时下国人热忱的大日本军事谋略时,他之义愤令人判同两人。以他的年纪言,义愤常常只是一份热情,兴致所来,劈头盖脑,不讲究自圆其说,也不在乎、也不胜任自圆其说。然,坐在我面前的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乎于情,合乎于理。他读书之多令他巧舌如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他辩才之雄令人瞠目结舌,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只是,国人听了要唾骂他长了奴骨,失了大和之魂。他仿如生活于上古唐风时代,言之所及,无不洋溢出对华夏文明的向往和崇尚。而言下之意,又是丝丝相吻,声声入理。起码,在我听来是如此。我惊诧于他知识之广,思维之缜,见识之独。他驰骋于知与识间,智与慧上,思与想下,如同织网纺纱,有起有落,有藏有显;从起及落,融会贯通;由藏及显,神机妙用。如是,国人或许可以唾骂他,但断不能讥笑他。因为,他不仅有热情,更有理有据……
  
  这是开场白,引子,接下来还有一路的故事、例子,说得极为细详,道得甚是有兴。洋洋数千字,对肥原的赞赏可谓不惜笔墨。
  
  乐意写这样文字的人,自然乐意做伯乐。芥川回国不久,肥原便接到大阪每日新闻社的烫金聘书。真是雪中送炭啊!因为其时肥原毕业在即,正要找一份工作安身立命。芥川赠给他的是最适用,也是最为实际的毕业礼物,使肥原终生不忘。几年后,即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芥川在家中吞食安眠药自杀,肥原闻讯,毅然回国吊唁。这是他离国十余年后第一次回国,几年前祖母去世他都没回来,足见芥川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然而,其时的肥原已经和芥川赏识的那个肥原有很大变化,待他再度离国西走时,变化又被扩大、深刻化。是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面目全非。似乎很难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当肥原再次进入中国时,他的真实身份已不再是什么记者,而是日本陆军部派驻中国的高级特务,有严密的组织、严明的纪律和明确的任务——窃取中国军事情报,为大日本帝国陆军踏上辽阔的中原陆地探路铺道,为之肝胆相照、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一个帝国忠臣哦!
  
  幸亏芥川已经去世,倘若不死,肥原的叛逆足以让他再死一次。肥原从过去走到现在,其变化之鸿之大,不亚于芥川从生到死。
  
  二
  
  芥川从生到死,是转念间的事,靠的是数以几十计的安眠药。而肥原从过去到现在,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靠的是芥川送给他的那本记者证。肥原本是生活在书海里的,在芥川对他的记评中也曾写道:
  
  他有一个详细的以书为伴的人生规划:二十五岁前读够一千册汉书,然后择其精良,用五年时间研读、精修,三十岁之后动笔翻译,写书,出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这是肥原心仪的人生,也是让芥川称赞的。但是如今一本小小的记者证改变了他,让他走出了书海,走入了人群。几年里,肥原以上海为大本营,四处出访,向北,到了南京、蚌埠、徐州、济南、青岛、石家庄、天津、北京、锦州、沈阳、长春等地;向南,到了杭州,江西上饶、抚州、鹰潭,福建南平、福州、厦门、漳州和广东广州等省市;向西,到了武汉、长沙、宜昌、重庆、贵阳等地。每到一处,短则一天半日,长则数日连月,肥原与当地各行各业和三教九流的人沟通、接触、交流,广泛深入地考察了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地理、风俗、民情、文艺、学术等,记了大量笔记,写了大量文章。
  
  除了写一些突发的时讯报道,肥原还在《每日新闻》副刊辟有专栏,名为《走遍中国》,每月两篇。他真的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采访了不计其数的人,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事,听到看到了形形色色:风土人情、天灾人祸、悲欢离合、生死阴阳、男盗女娼、妖魔鬼怪、英雄豪杰……无所不包,无奇不有。这是另一本书,一本大书。大得让肥原虚弱不堪,不知所措——难以制订一个可以掌控或展望的阅读计划。他无所适从,又难能自拔,任凭一双迷途之足,不知疲劳地走啊,看啊,想啊,写啊。
  
  不停地走。
  
  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下,那方续上。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彼落此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的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以前太有出息。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根本里,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一。风马牛不相及。大相径庭。天地之别。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糖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婢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饷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固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腐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有人因此指责他自相矛盾,以前夸得那么好,现在却骂得这么凶,不可信。对此,他也有忏悔性的辩解——
  
  以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凡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了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圆其说,正如芥川所说,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能自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味。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人选,才发展他入伙,委以重任。
  
  恩师的追悼会正是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对他抛出绣球。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材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地底下,有如恩师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阴世一样。
  
  几乎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后来恰恰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盟特务组织的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既然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说是肥原的堕落把恩师芥川气死了。但流言而已,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罢了。
  
  三
  
  作为伯乐和知己,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肥原的《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在临死前半个月,芥川在接受《时事新报》记者采访时,也谈及这个话题。和以前的访谈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来反感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
  
  芥川:我要说的早都说过了。你,记者,你来采访我,应该关心我,事实上几天前我才对贵报一个女记者答过相同的问题。
  
  记者:我很关心您,我看到了那个访谈,您说有人在往天上走,有人在往地狱里走。我就想问,您认为肥原是在往哪里走,天上,还是地下?
  
  芥川:当然是地下。我认为,你们的报纸就是个地狱,只有一个生活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的人,地狱里的人,才会为你们写这种稿子。我知道,他现在非常适合你们。
  
  记者:也是大多数人。我们报纸代表的是大多数日本人。
  
  芥川:那我就是少数人了。
  
  记者:肥原先生以前也是少数人之一,这也是您赏识他的原因。您觉得您会不会像肥原先生一样,离开少数人,加入到大多数日本人之中?
  
  芥川:不会。不会的。而且我也不认为我代表的是少数人。你应该知道,我们《每日新闻》的发行量一点也不比你们《时事新报》少。
  
  记者:起码少了一个肥原先生。
  
  芥川:有少也有多。人各有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记者:就是说,您也承认,肥原先生的志向已经发生变化?
  
  芥川:不是变化,是堕落、腐朽。
  
  记者:就算是堕落吧,可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芥川:我的时间非常有限,有很多比这个更有价值的问题需要我考虑。
  
  记者:我觉得这是个很有价值的问题,所以认真思考了。我认为,肥原先生确实是行走在地狱里。我上个月才从中国回来,肥原先生带我沿着养育中华文明的黄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我的感受就同走在地狱里一样,人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乞丐比行人还多,见了我们都排成队,跪在我们面前向我们要钱要物。我觉得,肥原先生所写的都是事实,所思所想入情入理,值得我们认真思考。
  
  芥川:我也到过中国,不止一次。我也和肥原一起走过,一起看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现象。但是,这是他们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记者: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作家应该都是人道主义,为什么说他们在受苦受难跟我们没关系呢?
  
  芥川:难道出兵挑起战争就是人道主义?
  
  记者:战争?那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据我所知,迄今为止,我们帝国的军人还没有和中国政府军队交过战。
  
  芥川: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你还年轻,我想如果照此下去,你一定会看得到日中交战的这一天的。
  
  记者:若真有这一天,大日本皇军必胜……
  
  这一天说来就来,接连而来——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东北沦陷;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一次淞沪会战爆发,上海失防;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制造卢沟桥事变,开始大举进犯华北;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三日,第二次淞沪会战爆发,中国军队上下合力,大兵压上,终以溃不成军告败,致使上海、南京、杭州等要地相继失守……凡此种种,不一而举。总之,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后,中国有很多很多的这一天,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神州上下,到处都在重演重现这一天。其中,大多数的这一天均以皇军必胜告终——正如《时事新报》的那位记者所言,也正应验了肥原的预见:灭之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