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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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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立不安。
  望眼欲穿。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终于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却没朝西楼开来,而是往对面的东楼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
  此人穿的是常见的书生装,深衣宽袖,衫袂飘飘,有点儿魏晋之古风,唐宋之遗韵。他年不过四十,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张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鬼子。
  确实,他是个日本佬,叫肥原龙川。和众多鬼子不一样,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后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的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曾做过鬼子驻沪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特务二课机关长,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的反特工作,是松井的一只称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附和道:“对,机关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他伸出手一个比画,把大半个庄园画在了脚下。
  肥原看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来铤而走险。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都安装了窃听设备,他们在那屋里待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放出去,跟着他们。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栋楼,每个人至少有两个人盯着,绝对没问题。”
  张司令讨好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了个官腔:“哎,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了我的部下?”
  本想拍马屁,但人家把屁股翘起,朝你打官腔,张司令只好讪笑道:“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王田香凑到肥原跟前,热乎乎地说:“对,对,我们张司令绝对是皇军的人。”话的本意兴许是想奉承两位,但两位听了其实都不高兴。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楼。
  二
  东楼的地势明显比西楼高,因为这边山坡的地势本身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级台阶。从正侧面看,两栋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样是东西开间的布局,一样是二层半高,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面,灰砖的箍边和腰线;唯一的区别是这边没有车库。从正中面看,东楼似乎比西楼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么明显。似是而非的。直到进了屋,你才发现是明显小了。首先,楼下的客堂远没有西楼那边宽敞,楼梯也是小里小气的,深深地躲藏在里头北墙的角落里,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楼上更是简单,简单得真如寻常人家的民居,上了楼,正面、右边都是墙:正面是西墙,右边是北墙。唯有左边,伸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廊道。不用说,廊道的右边也是墙(西墙)。就是说,从外侧面看,西面的四间房间(窗户)其实是假的,只是一条走廊而已。几间房间,大是比较大,档次却不高,结构呆板,功能简单。总的说,东西两楼虽然外观近似,但内里的情况却有云泥之别。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庄主在建造两栋楼时遇到什么不测,致使庄上财政急剧恶化,无力两全其美,只能顾此失彼,将东楼大而化小,删繁就简,草而率之。
  事实并非如此。
  据很多当初参与裘庄建造和管理的人员说,东楼是在西楼快造好时才临时开工的,起因是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的一句闲话。先生来自北方,途经杭州,来西湖观光,散漫地走着走着,不经意走进了正在建设中的裘庄。当时西楼已经封顶,正在搞内外装修,足以看得出应有的龙凤之象。先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气象所吸引,绕着屋细致地踏看了三圈,临走前丢下一句话:
  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裘庄主闻讯,兴师动众,满杭州地找这位留下玄机的风水先生。总以为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子是找不到的,居然就找到了。有点心有灵犀的意味。老庄主把先生当贵宾热情款待,在楼外楼饭店摆了满筵讨教。先生于是又去现场踏看一次,最后伫立在现在东楼的地基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个通宵,听风闻声,摸黑观霞。罢了,建议老庄主在此处再筑一楼,以阻挡东边来的祸水。既是要挡的,自然要高,所以现在的东楼非但地势高,还筑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既是挡的,立深也是不能浅薄的,所以从侧面看,东西两楼大同小异。再说既是挡的,开间大小无所谓的,内里简单化,寻常一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才如此这般。
  三
  王田香带肥原长和司令上了楼。
  楼上共有三间房间和一间洗手房,呈倒l字形排列。上楼第一间,现由王田香住着,第二间是给肥原留的。再过去是一分为二的洗手间:外面为水房,里间为厕所。再过去还有一间房,这间房比另外两间要大,因为它处于廊道尽头,有条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间房以前都是钱虎翼幕僚的寓所,设计上已经有点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没有下功夫,基本上保持原样。只是肥原的房间,当中立了一道固定的、带装饰性的屏风,象征性地把房间分开:里面铺床为室,外面摆桌设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长爱夜间卧床读书,单独给他的床头配了一盏落地台灯,很漂亮,是从外面招待所的将军套房里借来的。此外,时令已经入夏,天气随时都可能骤然变热,所以,在肥原的房间里,还备有一台电风扇。再就是鲜花、水果什么的,都摆放在外间。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红白相对,交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肥原进房间,立即被那枝盛开的白梅花吸引,上前欣而赏之。他指点着一朵朵傲然盛开在光秃秃枝丫间的花儿,对二位赞叹道:“看,多像一首诗啊,没有绿叶映衬,兀自绽放,像一首诗一样才情冲天,醒人感官。”
  张司令是个老举人,有多少诗词了然于胸,不禁凑上去,预备献上两句半首的。未及张口,尽头的大房间里乍然传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要见张司令!
  是顾小梦的声音。
  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怨怒,尖厉,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肥原丢下花,往那大房间走去,一边听着两个被电线和话筒偷窃的声音——
  白秘书: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顾小梦: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白秘书: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顾小梦:我不是共党!
  白秘书: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顾小梦: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怀疑我,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顾小梦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
  张司令反问道:“有个叫顾民章的人听说过吗?是个富商,做军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高丽王的后代,去年在武汉给汪主席捐赠了一架飞机的人?”
  “对,就是他。”张司令说,“这人啊,就是他的女儿,仗着老子的势力,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肥原会意地点了个头,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窃听的设备。设备都摆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张长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对功放机、一只扬声器、两套耳机、一只听筒、一组声控和转换开关等。此外,在对面墙上,还挂着两架德式望远镜。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对着西楼房望起来,一边问问说说的:“她住在楼上中间的房间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嘛……叫什么名字……顾小梦……嗯,她好像还在生气……嗯,她脾气不小哦……”
  张司令取下另一架望远镜,立在肥原身边一道望起来,依次望见:顾小梦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宁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梳头发;金生火在房间里停停走走,显得有些焦虑;吴志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切都在视线内,在望远镜里,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见金生火眉角的痣,吴志国抽烟的烟雾。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间房间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两人看一会儿,肥原率先放下望远镜,拍拍张司令的肩膀:“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四
  楼里的空气充满一种死亡、腐烂、恐怖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王田香引着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内,白秘书即从会议室冲出来迎接,或许是刚同顾小梦吵过嘴的缘故吧,心神受扰,迎接得乱糟糟的,跟肥原长握过手后,居然又来跟张司令握手。
  张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啦,是不是被共党分子弄傻了,还跟我握手。”
  白秘书缩回手,傻笑:“没……没有……我……”
  张司令打断他:“去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貌美年轻出身名门的顾小梦?还是李宁玉?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反蒋的共匪,还是联蒋的共匪?是何以为匪的?是窃取情报,还是杀人越货?是卖身求荣,还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还仅仅是有嫌疑?是要杀头的大犯要犯,还仅仅是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枚炸弹!一泡烂屎!一个恶鬼!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
  我×!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在上席的左边位置上坐下,一边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白秘书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耳语一句,递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笑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密电是假/窝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皆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金李顾四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只字不差。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这不过是我为了等候肥原长大驾光临而作的一首小诗,旨在稳定君(军)心,真正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