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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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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春夏之交:日伪时期。地点是中国江南名城杭州:西子湖畔。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杭州城区尚无现今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之魂——西子湖(简称西湖),一点也不比今天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如著名的苏堤、白堤、断桥、望仙桥、锦带桥、玉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西泠桥,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之墓,清波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以及隐匿在四周山岭间的白云庵、牡丹亭、净慈禅寺、报恩寺、观音洞、保俶塔、双灵亭、岳王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讲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都有,日本鬼子来了也没有被吓跑。
  一九三七年八月,日本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钱塘江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却没有开爆的炸弹,连厂家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的都吓人,何况大部分都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炸伤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畜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一定也会跑掉的。当然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
  不过,西湖的命倒是出奇的好,几百架飞机,先后来炸了十几个批次,把杭州城炸了个底朝天,唯独西湖,像有神灵保佑一样,居然毫发不损,安然无恙,令人匪夷所思。西湖周围的众多名胜古迹,也是受禄于西湖,躲过大劫。唯有岳王庙,也许是偏远了些,关照不到,挨了一点小炸。
  从岳王庙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的人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日伪机构开张后,城里相对平静,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起的日伪军政权贵霸占。
  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个土匪贼子,后来趁战乱下了山,买地造园,造好的园子声名显赫,人称裘庄。可能是园子太好,名声太大,鬼子占领杭州后,裘庄即被日军维持会霸占。后来鬼子扶持汪精卫成立伪中央政府,汪从主子手上讨得这院子,交由新组建的华东剿匪总队接管,院里几幢建筑遂被派上新用场。如前院的三层主楼,以前是庄主开办茶肆酒楼用的,现在做了军官招待所兼寻欢场,藏污纳垢,男嫖女淫,肉欲滚滚。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以前是仆佣人的寝室,现在成了招待所的办公用地。再往后走,有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一栋成了首任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那栋做了他会客室和几个亲信、幕僚的下榻处。这两栋楼,曾经是庄主和家人住的,装修得十分精细、豪华,钱虎翼入住后,充分感受到了投靠日本人的好处。
  此时的中国,政治格局十分复杂,东北有伪满州国;东南有汪精卫的南京政府。这两个政权是日本鬼子养的儿子,由鬼子一手扶持打造,保驾护航,自然是亲日随日的。另有两个政党和政权是反日的:一个在西南,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重庆国民党政府;一个在西北,是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延安共产党政府。双方在抗日反伪这件事上具有共同的民族大义,所以实施联合阵线,一致抗敌。但两党因各自利益需求,又经常貌合神离,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拆台。复杂的政治势力使巨大的中国变得混乱不堪,民不聊生。
  当时的杭州,因紧邻上海、南京,交通方便,日军兵力又相对薄弱,成了国民党军统特务和共产党地下组织秘密活动的重要据点,抗日反伪力量发展迅猛。为此汪精卫政府专门组建华东剿匪总队,钱虎翼走马上任,信誓旦旦,要清剿这些反日抗伪组织。钱虎翼原是国民党军官,因为贪图荣华富贵被日本人收买,当了汉奸、狗腿子(人称钱狗尾)。他深知,共产党和国民党之间的貌合神离,巧施离间计,大搞清剿,使双方地下组织一度损失惨重。正因此,钱虎翼本人与其部队成了共产党和国民党地下组织的眼中钉,双方都想方设法派人打入该部,暗中作法,扭转劣势。
  一九四〇年夏日的一天,作恶多端的钱虎翼惨遭灭门。这天深夜,有人潜入裘庄后院,把当时住在两栋小洋楼里的所有人,男女老少,一个不剩,统统杀个精光。于是,这两栋豪华洋楼再度人去楼空。
  总以为,这么好的洋楼金屋,一定会马上迎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入住,或派作新用。究其原因,有权入住的,嫌它闹过血光之灾,不敢来住,胆敢来的人又轮不上。这样,两栋楼一直空闲着。直到快一年后,在一九四一年的春夏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来了两拨人,分别住进两栋空楼。
  二
  两拨人,先来的一拨入住的是东楼。他们人多,有满满一卡车,下了车,散落在楼前的台地上,把整块台地都占满了。黑暗中难以清点人数,估计有十好几人。他们多数是年轻士兵,有的荷枪,有的拎扛着什么仪器设备。领头的是一个微胖的矮个子,腰里别着手枪和短刀。他是伪总队司令部特务处参谋,姓张,名字不详。士兵们在来之前早已领受任务,下了车,等张参谋打开屋门,一挥手,拎扛着仪器什么的那一半人都拥到门前,鱼贯入屋;另一半荷枪者则原地不动,直到张参谋从屋里出来,才跟着他离开东楼,消失在黑暗里。
  约一个小时后,第二拨人来,住进西楼。他们是五个人,三男两女,都是军官。其中官衔最高的是吴志国,曾任伪总队下属第一剿匪大队(驻扎常州)大队长,负责肃查和打击活跃在太湖周边的抗日反伪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日小虎队,深得新任司令官张一挺的器重,官升两级,当上堂堂军事参谋部部长,主管全区作战、军训工作(参谋长的角色)。目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热旺,趾高气扬,前程无量。第二号人物是掌管全军核心机密的军事机要处处长金生火。其次是军机处译电科李宁玉科长,女。白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挺司令的侍从官,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官级不高,副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顾小梦是李宁玉的科员,女,年轻,貌美,高挑的身材,艳丽的姿色,即使在夜色中依然夺人双目。
  五个人乘一辆日产双排越野车,在夜色的掩护下,像一个阴谋一样悄然潜入幽静的裘庄,穿过前院,来到后院,最后鱼贯钻进久无人迹的西楼,令这栋闹过血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阴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入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阴谋似乎是阴谋中的阴谋,包括阴谋者本人,也不知道阴谋的形状和内容。他们在来之前都已经上床睡觉,秘书白小年首先被张司令的电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白秘书又遵命将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和吴志国四人从睡梦中叫醒。五个人被紧急邀集在一起,即上了车,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干什么,谁也不知道,包括白秘书。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将诸位安排妥当后,临别时多多少少向他们吐露了一点内情:天将降大任于诸位。
  王田香说:“张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看得出,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兴奋的,忙碌的,将诸位安顿在此,只是相关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激奋,又令人迷惑。
  顾小梦看王田香神秘又急煞的样子,心头很不以为然,于是玲珑玉鼻轻慢地往上一翘,嘴里漏出不屑的声音:
  “哼,这个王八蛋,我看他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声音不大,但性质严重,吓得同伴都缩了头。
  王田香身居要位:特务处长,有特权,惹不起。甚至张司令,对他也是另眼相看。特务处是个特别的处,像个怪胎,有明暗两头,身心分离,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身子是明的,当受张司令管辖,但在暗地里,张司令又要受它的明察暗查。每个月,王田香都要向日本特高课驻上海总部递交一份工作报告,历数包括司令官在内的本区各高官的重要活动、言论。这种情况下,他有些志得意满,有些不知晓姓什么,便是在所难免的啦。
  对这种人,谁敢妄加评说?当面是万万不敢的,背后小议也要小心,万一被第三只耳朵听见,告了状,要吃哑巴亏的。所以,顾小梦这么放肆乱言,闻者无一响应。人都当没听见,各自散开。
  散了又拢了。
  都拢到吴志国的房间,互相问询:司令把大家半夜三更拉出来,到底是为哪般?
  总以为其中有人会知道,但互相问遍,都不知道。不知道只有猜:可能是这,也许为那;可能是东,可能是西……可能性很多,很杂,最后堆在一起,平均每个人都占两个以上。多其实是少,众说纷纭,其实等于什么都没说。总之,猜来猜去,就是得不出一个具体结果。但似乎又都不死心,情愿不停猜下去。唯有吴志国,白天在下面部队视察,晚上吃了筵,酒饱人困,早想睡了。
  “睡了,睡了。”他提议大伙儿散场,“有什么好猜的。除非你们是司令肚皮里的蛔虫,否则说什么都是白说,没用的。”话锋一转,又莫名地问大伙儿,“你们知道吗,我现在住的是什么地方?钱虎翼生前的卧室!他就死在这张床上!”
  顾小梦本来是坐在床沿上的,听了不由得哎哟一声,抽身跳开。
  吴部长笑道:“怕什么,小梦,照你这样害怕,我晚上怎么睡觉呢?我照睡不误!鬼是怕人的,你怕什么怕?他要活着你才该怕,都说他比较好色。”
  顾小梦嗔怪道:“部长,你说什么呢!”又是撇嘴翘鼻。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部长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问她:“你知道吗,钱司令是被什么人杀的?这庄上出去的人!”说得很神秘,当然要解释的,“这里以前是一个土匪老子的金窝子,老家伙生前敛的财宝可以买下西湖!那些金银财宝啊,据说就藏在这屋子里,范围大一点,也就在这院子里。因为这个缘故嘛,金银财宝没挖出来,这庄园已经几易其主,都想来找财宝呢,包括钱司令。可是都没找到,至今没有哦。”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觉吧,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说明你们也能找到老家伙藏宝的地方,嘿嘿。嗬嗬,睡觉睡觉,都什么时候了,猜什么猜,明天张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大家这才散伙。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三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烟雾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百姓人家。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全省第一。年少得志,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南京城,在他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之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鸣响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
  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缘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屋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密匝的风尾竹林和一条狭长的金丝楠木林荫道,便是后院。穿出林荫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乱长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便一眼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屋前台地上。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竖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时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感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看到外面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了一倍。
  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又像个仆人,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亮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感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里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
  四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用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这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像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象。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抽水马桶……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心思。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差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