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推荐阅读: 夫人马甲藏不住了绝品仙门少主蛇女遇妖王翻窗做案:老公手下留情九爷的错婚诱妻史上第一密探无敌打脸神器系统乡野小仙医都市之无敌王者九州战神佣兵天下方夜夏薇穿越电影位面煮夫快上岗绝世盛宠:黑帝的呆萌妻超品公子重生后我成了权臣的掌中娇隋末阴雄这不是印象中的女魔头一念吞天宫女上位记:一品皇贵妃王爷,王妃她红鸾星动了快穿女配逆袭:男神,宠上瘾首长谁能想到幕后BOSS是个学生轩辕寻仙录妙木山的塔姆仙人相医战纪开局零修为的教书先生重生到1983年修真时代:龙域大陆之强者崛起巅峰小草医帝尊奶爸闯花都我的修仙系统有点怪修真归来在都市重生八零:家有长姐镇国辅君龙伯钓鳌王文斌徐薇透视之最强人生穿越之浮生如梦狐落凡尘圣尊之途我抢走男配后,女主哭了至强龙王鬼医圣手重生之盛世豪商金玉良医隐世龙婿影帝兵王重生王妃医毒双绝灵魂紫电御兽狂妃:厉王宠妃痞又坏极品龙皇烟花易冷我能登录游戏无尽纪元之地球崛起我回来了修仙界归来九幽战神开局当卧底,逼我掀桌子诱妻入怀:总裁强势宠奇门仙道神狱之尊一刀开天斩灭尽剑主星河思量电影巨匠魔天神君重生奋斗俏甜妻尊上大人轻点撩回到村里去种地网游之我能超级融合凤惊天下:绝世双宝腹黑娘亲魔鬼主教高冷帝少,惹不起最强仙农离婚后,战少追妻宠不停!从奴隶开局的咸鱼生活塑造异世界疯巫妖的实验日志龙魔血帝贴身保安长女终极卡修从1995到世界首富穿越者海王指南NBA之第一后卫无限之美剧空间皂吏世家我快没流量啦我在废土有个家岳风柳萱剑败九天快穿之宿主她在年代文里躺赢NBA:艺术就是垃圾话乡野小村医全球中武冥王宠后:毒邪五公主十殿阎罗诀至邪之命不夜坠玉穿越火线之枪神传说神医毒妃:妖孽王爷枕上宠神仙偷菜系统乡村少年开局从相亲开始异世最强装逼高手前桌女生竟是我的头号黑粉一秒沦陷无量之门木叶之壕杰忍传抗战时空倒爷重生巨星之名门盛宠矩阵天王重生之肆意生活红楼梦里没好人柯南之助人为乐王者荣耀:亲爱的,给我留个蓝道事秘闻
第46章
  
  当女儿的,和父亲一样,更是个从来也不摸书的人。此前连一本可以叫作“小说”的书都没读过,即使是被叫作“黄色小说”的书也没读过。因为她尤其用不着读那样的书,她的生活内容早已和那样的书的内容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她将她的生活内容理解为“享受生活”罢了。她只偶尔翻翻什么妇女杂志、服装杂志和明星画册而已,因为妇女杂志中几乎期期都有美容栏目和和乳腺癌、子宫癌、卵巢癌方面的早期预防小常识。她爱美而又有“恐癌症”。她热衷于名牌服装新潮服装同时又有很强烈的明星崇拜心理,可以说是一个超龄的“追星族”。
  
  《娜娜》的最后一页将她吓坏了。世界上恐怕只有极少数的女人才喜欢自然主义的文学倾向,她们要么是文学理论研究者要么是潜在的心理变态者。她被吓坏了是极其自然的事,她是那么怕死尤其怕死得很丑陋。
  
  “写这一本书的外国佬,肯定是和女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想,就将《娜娜》合上,塞入枕下了。
  
  结果她夜里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恐怖的梦。梦中的情形和书中的形容很相似,而自己就是那具被所有的人都抛弃的美丽过的女尸……
  
  她从恐怖的恶梦中挣扎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来钟了。她不无后怕地回忆她所做过的恶梦,于是忆起了《娜娜》,从枕下将它抽了出来。
  
  难怪父亲告诫我不要受结尾的影响。那就让我听从父亲的话,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从头读吧!她想,这本书中肯定对于我是有些经验之谈的,否则父亲不会那么郑重那么严肃地指示我读它……
  
  于是她赖在床上,吸着一支烟,耐心地读起了她第一次捧在手上的这一本小说。上午明媚的阳光投入室内,照在床上,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长到二十四五岁,她第一次体验到,原来读书也可以成为一种特殊的享受,一种美妙的时光。
  
  ……舞台深处的浮云分开了,现出爱神。十八岁的娜娜竟那样高大健壮!她套着一件女神的白色长裙,金黄的长发自然而然地披散在肩膀上,带着笑意,大胆镇定地走向台口。接着,她开始演唱主题歌:
  
  当爱神在傍晚闲荡的时候……
  
  男人们举起了望远镜。当这一段歌词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唱不上去了。她知道她肯定唱不到底。于是她未假思索地扭一下屁股,薄如蝉翼的白裙之下立刻显现出一个滚圆的轮廓。接着她又挺起胸,头向后仰,伸开手臂让胸脯突出。全场掌声雷动。她在掌声中缓缓向观众转过身体,把最大限度裸露的颈背呈献给观众,于是掌声更为狂热。从这时候起,戏得救了。群魔乱舞,丑化圣地,嘲弄宗教,嘲弄一切美好事物,却仿佛给所有的人们一种美妙的享受!观众的情绪被煽动得极其狂热,尤其男人们,抛了往日的尊严,一个个冲着台上半裸的“爱神”扯着嗓子大叫——“娜娜!”“娜娜!”“心肝儿!”“宝贝儿!”……
  
  左拉是从十八世纪法国巴黎所谓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欲男淫女们在歌剧院观赏一场名为《爱神》的歌剧开卷的。那可以认为是西方社会最早期的一场裸剧,也是西方艺术受金钱的驱动出卖色相迎合堕落的一次记录,是一部妓女的兴衰史,是一部社会的群丑图。主人公娜娜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天生丰满美丽,十五岁时被人诱骗,成为巴黎所谓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风流公子你争我夺的红粉对象。他们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她身边演出了种种丑剧,直至她凄凉地死在一家旅馆里。在这部妓女的兴衰史中,在这部社会的百丑图中,声色犬马之徒轮番登场。为了赚钱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银行家,还像“中学生”一样就在肉欲的享乐中难以自拔的富家子弟,厚颜无耻、行为卑鄙、“毒蛇一样”具有攻击性的记者,以供养情妇和挥霍家财为乐的名门后裔,为了长期占有“娜娜”不惜以家产和名誉作为自己嫖妓的保证金的伯爵,以及花重金为“娜娜”购置豪华住宅,为了垄断“娜娜”默许妻子与别人通奸并不惜将亲生女儿嫁给“娜娜”的情夫,甚至在她面前装熊装狗践踏自己的朝服和勋章的老侯爵……他们为女人而活着,为追求低级并富有刺激的享乐而争凶斗狠,争高比下,争风吃醋。在那座名曰综艺剧院的舞台上,终日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裸体演出,后台和化妆间里则公开进行着肉体交易……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前市委副秘书长的二十四五岁的独生女儿,从头读到第十四五页时,便完全被这一部小说吸引住了。“娜娜”在书中的出场,以及在男人们中引起的疯狂,使她想象着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某一次辉煌的公开的“亮相”,以及对男人们所造成的巨大的诱惑力和征服力。多伟大的女人!——她想。
  
  而这是左拉笔底的某一个人物,当然是一个男人,似乎就是那个不惜在“娜娜”面前装熊装狗,嗷嗷乱叫的,被左拉形容为老得像“一块人类的残骸”一样的老侯爵,第一次出现在综艺剧场的包厢里,看到“娜娜”裸现在舞台上时所想到的……
  
  多好的一本书!……左拉是一个天才!
  
  她又这么想。
  
  而她这种心里话,法国的另一位伟大作家福楼拜在赞美《娜娜》这一部书时,也曾脱口说出过。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中国,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在相隔一百多年以后,一位当代中国最末一级“高干”的独生而又独身的二十四五岁的女儿,心里暗想的话与福楼拜当年读完《娜娜》这一部书后脱口而出的赞赏之词惊人地相似,真是极其有趣的事呢!
  
  好一个女强人!
  
  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继而想——一百多年前的巴黎小女子可以那么成功,可以征服一大片男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曹菂你要相信你也是能的!
  
  这时她已在吸第三支烟了。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持着书,穿着睡衣下了床,赤足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她内心里分外激动,她仿佛在女人中终于寻到了一个光芒四射的榜样。仿佛这榜样已开始引导着她,去达到和自己同样的辉煌的成功的顶点。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正是这一种无穷的力量,充满在她的血管里,使她浑身血脉在扩张,热血沸腾,根本无法再安卧在床上。她心中还充满着对“娜娜”的强烈的嫉妒。这一种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辉煌的成功的嫉妒,使她对生活中生命的价值,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新体验。回忆起父亲昨夜苦口婆心对她进行的谆谆教诲,回忆起自己从前沉湎其中的那种小小享乐,以及自己因曾在从前那个小小的圈子里征服过几个所谓干部子弟而滋生的得意,她竟无比地羞愧起来。对于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更确切地说是对于自己,那种小享乐也算是人生的享乐么?那也算是一个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对男人们的征服么?那也值当自得的么?与“娜娜”相比,有什么值当自得的啊!还没有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在自己面前装熊装狗,嗷嗷怪叫以赢得自己的开心呐!更没有哪一个男人为她买过高级住宅买过名牌汽车!而能使男人为自己做到这些的中国女人,现如今是有的呀!不但有,而且据说还不少。无疑地将越来越多!为什么她们能够,我竟不能够?曹菂呀曹菂,你将自己的青春将自己的美貌浪费得太久太久,浪费得太大太大了!幸亏父亲及时地对你进行了教诲,幸亏父亲给了你这一本女人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的启蒙教科书啊!否则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浪费到哪一天为止!父亲呀父亲,亲爱的父亲啊,你的女儿成了中国的“娜娜”那一天,女儿一定保您过上真正贵族式的,是西方的贵族式的而非中国的“土老帽”贵族式的豪华生活!她在暗暗发誓的同时,内心里充满了一种女儿对父亲的亲情,她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感觉到自己是那么爱自己的父亲!
  
  书掉在了地上,她按灭烟捡起书,不禁端详起扉页上左拉的画像来。她顿时爱上了《娜娜》的作者。她用她保养得极粉嫩的涂了红指甲的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左拉的画像,在内心里对他说着些温柔的情话——亲爱的,天才的法国男人哟,在我开始首先向我们这座城市里的有钱的中国男人们发动征服性的伟大战争之前,你凭你的《娜娜》已然首先征服了我的心呢!你为什么要将“娜娜”的命运结局描写得那样恐怖、那样丑陋、那样凄惨呢?这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她的手指在左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本天才的书的结尾很不合我的意呢!难怪我的父亲告诫我千万千万不要受你这本书的结尾的影响!不是一切年轻漂亮的女人征服有钱男人的伟大战争都将以失败告终,对不对?你倒是回答呀你这对女人心怀歹毒的法国佬!你为你的书写出那样的结尾,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你竞争不过那些有钱的上流社会的男人,连“娜娜”的一个情夫都做不成而心里不平衡呢?我看你准是有那么一点儿!唉,多遗憾呀!一本天才的书却有这么一个不应该的结尾,真是叫人替你叹息呀!当时若有我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你身边,一定会说服你改变原先的设想,不留下这个千古遗憾的!
  
  她内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古怪的冲动,想要诱惑这个名叫左拉的一百多年前的法国作家。这一种冲动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也是我们根本无法分析的。她不但抚摸“他”,而且吻“他”。如果“他”不是一帧照片,那么她肯定会勾引“他”上床的……
  
  父亲——她在心里说——你的女儿将要俘虏的第一个有钱的男人,无论是大陆的还是港台的,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应该是一个像左拉一样对女人的征服力抱有歹毒的偏见的男人!我要以我的征服力彻底粉碎他们的偏见,使他们爱我爱得发狂,爱到甘愿为我放弃男人们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的地步,爱到甘愿像狗一样驯服地趴在我的脚旁,伸出他们的舌头舔我的脚的地步……
  
  然而照片毕竟是照片,以“严肃而坚决地揭开人类的疮疤”为己任的法国自然主义文学大师,目光理智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对她说——不,你这个像“娜娜”一样对男人对社会具有腐化性的中国女人,我是绝不会变成一条狗趴在你脚旁的……
  
  她内心里企图对“他”一施征服力的冲动一时得不到满足,于是转化成了想要多了解“他”一些的较现实的念头。
  
  她便开始看作家简介——
  
  ……这时,让娜出现了。她是左拉家的洗衣姑娘。她年轻又俏丽,活泼可爱,使左拉很快便坠入了情网。四十七岁的左拉,竟然年轻了二十岁似的,完全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之中。让娜给左拉的后半生带来了温暖和活力,并伴随他度过愉快的晚年,直至他去世。他在他的最后一部小说《巴斯加医生》的首页亲笔题到——此书赠给我至爱的让娜。她给了我青春,给了我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写此书是让他们知道,我是如何地深爱他们的母亲……
  
  哈!哈!虚伪的法国佬呀!——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不禁兴奋起来。仿佛一位律师,终于从一部什么最具权威性的大法典中,查到了足以将某一个罪犯绳之以法的根据似的!
  
  哼,这就是男人!哼,这就是男人们!他们一方面像婴儿吮奶一样,贪婪地吸吮着女人的青春和美貌,一方面却还要诅咒那些他们幻想着占有却无法占有的女人们,将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指斥成这世界上无药可医的瘟疫和灾害!
  
  她最后一次吻了吻左拉的照片,接着就拿起剪刀将“他”从书上剪了下来,接着她这儿瞧瞧,那儿看看,打算将“他”贴在什么地方。她想,最好是贴在一个她能经常看见“他”,“他”也能经常看见她,而对“他”这个男人又非常尴尬的地方。谁叫“他”犯了对女人的青春和美貌的亵渎之罪呢!“他”理应因此而受到惩罚嘛!
  
  最后她将“他”用胶水儿贴在了马桶座圈儿上,并且,随后解了一次大便。当她往下一按制动,马桶冲水时,一片水点儿溅了左拉一“脸”。
  
  她笑了,这情形使她非常快感。
  
  可敬可爱可恼的左拉先生,你这虚伪的法国佬儿,今后,你就永远在这儿进行反思和反省吧!直至你明白,女人凭了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是完全有权利有资格分享你们男人在这世界上掠夺和霸占的巨大财富的!并有权利有资格指使你们成为她们的奴仆!至于“娜娜”的下场,那不过证明了你这种男人对女人的魅力的无奈和恐惧罢了!……
  
  不错,《娜娜》这一部书的最后一页,昨夜曾使她感到害怕。但她依稀记得,恰恰是在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有些极其强有力的文字,使她昨夜读到时既感到害怕,又因那最后一行字而感到大受鼓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百倍的激情澎湃的所向披靡的无往而不胜守必固攻必克战必虏的昂扬气概!……
  
  那是一行什么字呢?似乎是几句口号,怎样的口号呢?
  
  她实在不愿意重翻最后一页,却又想不起来。最后,还是不得不翻看了一眼。一看清那最后一行字,立刻就合上了书。
  
  那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是——进军柏林!进军柏林!进军柏林!
  
  为什么不是伦敦,而偏偏是柏林呢?
  
  她不甚明白“娜娜”这个法国女人当年是怎么样的了。也许因为柏林距离巴黎最近吧?
  
  她自己的心底里,同时也高喊了三句口号——进军北京!进军北京!进军北京!
  
  一种既豪迈又浪漫的想象,迅速地在她头脑中编织成为一幅雄壮的图画——浩浩荡荡的所谓“红粉兵团”或曰“丽人大军”正向北京挺进。为首者高擎大旗,那旌旗在风中,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总之是在风中猎猎招展!显出旗上的六个大字是——“共产主义万岁!”——当然应被正确地理解为漂亮的女人们共有有钱的男人们的意思。高擎大旗的当然是首领,首领者当然非她自己莫属。当然还要有乐队。软绵绵的靡乐尤其对牢固坚定的东西具有摧毁性,京郊公路两旁的大树在软绵绵的靡乐中如同蜡树受到热能的逼灼一般,一株株一排排地软倒了。交通堵塞,一切车辆都停止了行驶。因为一听到靡乐之声,司机们的手臂早就都软了,把握不住方向盘了。她所统率的“红粉兵团”或曰“丽人大军”,服装千绚百丽,五彩缤纷,款式样式,从最现代的到最古典的,全出自国内一流设计大师的灵感,并全系国内一流裁缝们的手工。北京城内有钱的男人们,从巨款到大款到小款,当然是要出城夹路欢迎的。可他们哪里还站得住呢!在美女如云的盛大且壮观的情形之前,在软绵绵的靡乐之声中,一片片地大失体统地瘫倒了,仿佛都被催眠了似的。只有瞪着一双双色眼干瞧着的份儿。政府当然是惶惶不安的,派出了大批的治安军警。可治安军警们也都是男人们组成的啊!既都是男人们组成的,也便一片片地都瘫倒了,完全丧失了阻止她的大军挺进的能力……
  
  她正想象到开心得意之处,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两名公安人员。
  
  “你叫曹菂?”
  
  “不错。”
  
  “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
  
  “不错。”
  
  “二十四岁?”
  
  “不错。”
  
  “那么肯定就是你了,请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这是什么?”
  
  “逮捕证!”
  
  “我说,你们搞错了吧?”
  
  “小姐,我们没搞错。昨天,有四个男人被你邀来过,对不对?”
  
  “对啊……”
  
  “你用猎枪逼迫着他们喝酒来着,对不对?”
  
  “对……可那是因为……”
  
  “先别急着解释那是因为什么,以后有你解释的机会和权利。他们四人中,有一个因酒精中毒而死亡了,其家人对你提出了指控。既然肯定是你没错儿,那么请在拘捕证上签字吧小姐……”
  
  两名公安人员之一,将他自己的笔拧开,朝她一递。
  
  她接过笔,手就不禁地有些发抖,歪歪扭扭地在拘捕证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她的字,原本就写得不怎么样,这种情况下,写得更不怎么样了。
  
  另一名公安人员,拿起拘捕证看了看,扭头问他的搭档:“看得出来是她的姓名么?”
  
  “马马虎虎还算看得出来。小姐,请伸腕吧!”
  
  “干什么?”
  
  “还用问吗?履行公事,得戴上这玩意儿呀!”
  
  那玩意儿是一副手铐。
  
  并非是一副亮晶晶的手铐,而是一副旧的手铐,早已失去了金属的光泽,表面发乌了。此前,不知用了多少年,多少年中又铐过多少男女的手腕了。
  
  她顿时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尽管没有什么软绵绵的靡乐之声响在耳畔。
  
  他们一左一右地将她架了起来。
  
  “我……我可以带上……那本书么?……”
  
  “可以,完全可以……”
  
  他们中的一个,替她从地上捡起了《娜娜》……
  
  这位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就这样,因故意伤害致死人命罪,被判刑七年。司法部门鉴于在这一案件中,她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其次才是一个报复者、害人者,又加之她父亲替她聘请的律师辩护得当,对她予以了从轻量刑。
  
  新闻媒介接到有关方面的指示,对此案件的报道是自抑性的。有的报纸根本未予报道,有的报纸仅仅在最后一版的最下角,发了一则不显山不露水的消息而已。
  
  然而民间口舌却乐此不疲。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这一案件成了老百姓街谈巷议、茶余饭后的重点“新闻”,越来越成为本市最大的一桩丑闻。何况原本便带有丑闻的性质。老百姓的想象力有时也是异常丰富的,起码绝不逊于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在看了《娜娜》这一部小说的第十四五页之后,在被两名公安人员敲开家门之前那一种想象力。而且,老百姓有时异常丰富的想象力,一旦被空前地调动起来,往往会展开地无边无限,将中国共产党的所谓“高干阶层”,无论在位的抑或下野的,以及他们的子女们的德行、品质、生活现状,想象得越无耻、越腐化、越糜烂,越成为他们解气解恨非常快感之事。他们通常正是以此种方式发泄他们对现实的种种不满情绪的。几乎可以断言,中国老百姓中的十之七八,是都曾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所谓“高干阶层”及其子女犯有过“诽谤罪”的。因为,倘真要他们拿出什么真凭实据来的时候,其实他们又是不大能拿出来的。他们的结论,往往靠的是他们的感觉和极端情绪化了的想象的推理。就生活的腐化、糜烂、堕落而言,无论针对中国共产党的某些所谓“高干”,还是针对他们的子女,其实都并不像舞台上的剧目在天天公演着。仔细考察起来,这两个阶层的生活,实在是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的。大多数人,追求的都是一种较正常的较有质量的生活罢了。只不过“正常”和“质量”的前提,难免有区别而已……
  
  但是,老百姓对所谓“高干阶层”及其子女的生活——或用老百姓的话说是活法——的想象的本能和兴趣,远远大于后者们对前者们的想象。后者们往往并不浪费时间和精力去想象前者们的活法,对于发生在老百姓中的“丑闻”,也往往不大提得起津津乐道的情绪。“丑闻”在老百姓中发生的概率,肯定地也远远高于在前者们中发生的概率。但因为老百姓只不过是老百姓,“丑闻”也就往往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价值的“丑闻”,仅仅是丑事罢了。老百姓对于津津乐道老百姓中的丑事,也是向来提不起多大情绪的。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时候,那情绪远没有掺杂着想象,津津乐道前者们中的“丑闻”来得高涨……
  
  于是首先是前市委副秘书长本人,成了老百姓的丰富想象力的第一个牺牲品。一时间几乎全市的老百姓统统信之凿凿地接受了这样一种说法——不,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女儿并非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亡妻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于是他的妻子,当年那位可敬的中学女校长,也一并成了老百姓丰富想象力的第二个牺牲品。同时,还将一位当年负责过教育部门工作的,目前虽已退休,却仍在市人大任职的前市委领导人,似乎有根有据地编织进了老百姓的想象力的罗网。
  
  这位前市委领导人现任人大常委大光其火,便找到前市委副秘书长问罪。
  
  前市委副秘书长有口难言,委屈之至地说——这不能怨我啊!我没散布这个谣言啊!更没制造这个谣言啊!谣言是老百姓制造老百姓散布的,你应该去向老百姓问罪去制止老百姓继续散布啊!
  
  对方一想,可也是的。向他问罪的确有欠公道哇。他不是也被老百姓的头脑,仿佛顺理成章地想象成一个与亡妻的私生女长期乱伦的老淫棍了么?对方不禁竟有几分可怜起他来。
  
  对方又一想,立刻又恼火起来,厉色打断了他的话:“还把我扯进去!我正式告诫你,以后不许再在任何人面前,把我和你女儿这件丑闻扯在一起!我和这件丑闻有什么关系?明明什么关系也没有嘛!”
  
  他赶紧解释:“老上级啊,您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不过是想说,天知地知,你知我……”
  
  “老上级”猛地拍了下桌子:“还扯上我!你就改不过口了么?”
  
  “不扯上您啦不扯上您啦,天知地知,我知我女儿知。我一定替您向人们多多解释,我女儿她绝非我妻子和您……”
  
  “老上级”又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倒了。他刚替“老上级”沏的一杯茶,洒了一桌面,流了一地。
  
  “你和你女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与我毫不相干!”
  
  “老上级”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他咄咄训斥,指尖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子。
  
  “至于我和你妻子之间的事,也根本用不着你向任何人作解释!……”
  
  话一说出口,自己倒先犯了寻思——我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一说,明明无稽之谈的事儿,不是听起来倒像是确有其事了么?
  
  结果“老上级”便愣住了。
  
  对方愣住了,他倒恼火起来了。被人家闯入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没完没了地大加训斥,能不恼火么?
  
  “老上级”的手臂,刚在他面前缓缓垂落下去,他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指尖儿也几乎触到了“老上级”的鼻子。
  
  “你说你说,我和我女儿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说话是要有证据,是要负责任的!今天你不把话说个明明白白,尽管你是我的老上级,我也要和你没完!不把话说个明明白白你休想出我家门!”
  
  前市委副秘书长,忍气吞声多时,终于心底一股恼羞烦乱之火难以克制直冲脑顶,气势汹汹地发作了。
  
  大夏天的,门开窗敞,二人在屋里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地这么一嚷嚷,门外、走廊里、楼梯口、窗底下、院子当中,可就有许多人驻足聆听着了。驻足聆听者中不但有大人,还有些少男少女和一些孩子。当然,少不了也有那帮儿在前院儿后院儿当阿姨做保姆的本地和外地的乡下女人。她们停了就聚在一起,仰望着那窗口,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窃窃耻笑。孩子们不懂事,则拍手蹦高,大呼小叫:“噢,噢!吵起来喽!……”
  
  偏偏地,两任前的一位离了休的老市长,七十多岁的一位共产党员,正独自在院子里散步,不禁就站住了,忍不住抬头冲着那窗口大吼:“你们他妈的吵吵什么?不觉得丢人现眼啊!光丢你们的人现你们的眼啊?……”
  
  他这一吼,屋里边,前市委副秘书长和他的“老领导”,顿时噤若寒蝉,悄没声儿地消停了。他们对那吼声是很熟悉的,并且不无敬畏。同时,想象到了外面此时会是一种什么情形。
  
  “老领导”跺了下脚,低声愤言:“都是你那不要脸的女儿惹出来的一场丑闻!干部和干部子女的脸,让你们父女俩给丢尽了呀!”
  
  为了最大程度地表达内疚和歉意,从对方一进门便立刻站立起来,并且始终站立着不曾坐下去过的前市委副秘书长,此刻内心里真是仿佛到了八面埋伏、四面楚歌、晚景凄凉、万念俱灰的地步。他脸上一副罪该万死的模样。
  
  “老领导”说完那句话,瞧着他,不免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了,怕他心理承受不了,改换了一种近于安抚的口吻又说:“你也别在我面前总站着了。这又何必呢,快坐下吧!”
  
  于是前市委副秘书长默默地流出两行泪,失魂落魄地坐下了。
  
  “老领导”深长地叹了口气:“都是做父亲的人,都六十多岁了,你的心情我是体恤的。何况,我有一儿一女,就是哪一天因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栽进去一个,还剩一个保底儿。你却只有一个女儿……唉,唉,不说这些了,听起来像安慰你似的,其实我清楚,是根本安慰不了你的。按理,在这种时候,我本不该来登门问罪。又不是你制造的谣言,又不是你散布的谣言,我凭什么来向你问罪啊?可我也没法儿向老百姓去问罪啊!不过是觉得太窝火,来对你发泄发泄罢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万念俱灰、失魂落魄的这一位父亲,一面听着,一面流泪不止。
  
  “如果没人信就好了,还偏偏似乎谁都信!谁爱信就信去吧,老伴儿不信就行呗,可老伴儿也信了,还顶数她最深信不疑。我老伴儿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小得没法比。你猜她怎么着?她把旧相册翻了出来,把我早年和你妻子在一起照过的照片都揭下来了!早年我主管教育口,你妻子是重点中学的校长,又是全市重点中学中唯一的一位女校长,又是教育战线多年的标兵、先进人物,在一起开会啦,视察啦,授奖啦,能不留下几张合影么?结果现如今就成了什么历史证据似的!当着大儿大女儿媳妇女婿的面审问我,还口口声声要晚辈们给她做主!还说早就看着你女儿长得像我!这几天就发展到了要和我闹离婚的地步!这明明是她的老年综合征在作怪么!可我能拿她如何?能真和她离了么?那一传出去,不是更让老百姓有编的了么?老伴儿已然深信不疑了,就随她信去罢!还有党呐,党不信就行呗!可党也开始对我半信半疑的了!你知道昨天谁来找过我了?纪委的人!拐弯抹角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问我——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啊?我说,你们看呢?他们说,这我们哪儿清楚呢!你心里比我们更清楚嘛!你倒听听这叫什么话?我听了能不火么?我能不翻脸么?我就往起一站,指着门说——如果你们这算正式谈话,那么咱们干脆录下音来。他们就慌了,忙说绝不是什么正式谈话,不过是关心关心我,希望我能正确地对待老百姓,不要在心理上对老百姓产生什么抵触情绪。共产党的干部嘛,应该经受得住老百姓的猜疑。哪怕被老百姓的猜疑严重伤害了,也要打掉门牙往肚里咽!我一指房门,对他们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们不是来进行正式谈话的,那么我用不着你们来关心,给我滚!唉唉,这些也不谈了。你如今自身难保,好比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跟你谈这些,你也根本顾不上同情我。还是说说小菂这孩子吧!这孩子小时候给我的印象不错啊!有礼貌,文文静静的,怎么长大了,反倒变得这么的……这么的……”
  
  他不愿说“堕落”之类的词儿,可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的较含蓄的词儿,只好沉默了。
  
  他说上面那一大番话时,前市委副秘书长,似听非听的,一直在默默流泪。待到这时,他再无话可说了,前市委副秘书长却双手捂面,突然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
  
  “老曹,别哭,别哭!共产党人嘛,要经得住事儿!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女儿生活空虚做出了点儿荒唐事儿嘛!你给我擦干泪,抬起头,要像个共产党人的样子嘛!共产党人,那即使遇到天大的事儿,也要理智也要冷静么!……”
  
  前市委副秘书长用自己的双手抓住“老领导”的一只手,不胜其悲,哭哭泣泣地说:“我……我前几天刚刚教诲了她一番啊!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怎么,怎么偏偏赶在她愿意接受我的教诲的时候……我……今后可还有什么指望呢?……”
  
  “唉!”“老领导”又深长且沉重地叹了口气,“现在的老百姓,也不知是怎么了?一个个眼睛都好像长了钩子,专盯住了干部人家看!小菂她要是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孩子,也就没这么多谣言了不是?兴许老百姓还会因为这一点替她鸣不平,认为量刑不公,判重了呢!可就因为是咱们干部人家的女儿,却觉得判轻了!现在,咱们跟老百姓是理论不清了呀!共产党人和老百姓之间,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他大摇其头,分明地百思不得其解。
  
  ……
  
  民间的口舌“媒介”,像一阵龙卷风,越“刮”越甚。直“刮”得前院儿和后院儿某些人家,惶惶然整日里坐立不安。市委、市人大、政协、纪委、公检法部门,每天都收到许多群众来信,接到许多群众打来的电话——老百姓以种种强烈的激愤之词质问,难道仅仅判了一个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就够了么?难道她那个圈子里的些个干部子女就不该判么?难道不正是由于他们的唆使,才导致出了人命么?难道不该也判他们个“幕后操纵”的罪名么?其时恰值第一次国内通货膨胀,物价高昂,持久不落。老百姓随时准备借题发挥,上街游行。市委被迫召开紧急常委会,统一了意志,做出了决议——抓!凡是有牵连的,一个也不放过。统统抓!该判则判,而且还要重判!给老百姓做出个“大义灭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样子,以暂息老百姓心头的种种怨气和怒气。公检法各部门,正期待着这样一个决议呐!不正是在老百姓面前树立司法权威形象的大好时机么?于是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公安局的警车,鸣着警笛,光天化日的,一次次地长驱直入,开入到前院和后院里来。于是搅得一些人家昼夜不安,心惊肉跳,闻警笛之声色变!预先获得风声的,自然逃之夭夭。逃了的,也就逃了。那没预先获得风声的,以及没来得及逃的,就在父母亲人们的泪眼的注视之下,被铐上双腕推推搡搡地捕去了,一一依法判了四年三年两年一年不等。天可怜见的些个干部子女,何曾受到过此等惊扰?
  
  新闻媒介,那些日子可就开了禁了。“老记”们亢奋之至,虽没哪方面塞给“红包”,也都东西奔波,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公安局,一会儿拘留所和监狱,采访执法人员,采访街头百姓,采访各级政府官员。摇动生花妙笔,紧锣密鼓,炮制出一篇篇大块文章。电台电视台也不甘落后,分别开设了“老百姓谈法制”和“警讯实况”两个专题节目。
  
  老百姓们的话综合为一个字那就是——好!
  
  各级政府官员们的话综合为一句那就是——共产党是能够取信于民的!
  
  当事案犯们差不多都说——冤枉!上诉!
  
  他们的律师们都表示——此案有极其复杂的社会心理背景,特别案例应做特别处理……
  
  媒介将他们的话一公布,他们有几家的窗子就在当夜被些自称是“老百姓”实际上是不是些“老百姓”谁也搞不清楚的人们砸了……
  
  这么热闹的事儿当然少不了文人。于是他们比着“创作”,有写电影的,有写电视剧的,有写长篇纪实的,有写章回连载的……
  
  于是有在报上登广告炒卖创作成果的,有组织专题拍卖活动的,有在电视露面儿渴望寻找拍摄投资伙伴儿的,有因合作破裂打官司的……
  
  于是又有社会各界名流准名流们,在报纸、杂志、电台和电视台就此案谈开去,谈到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心理、党的作风、生活方式教育,等等,等等。
  
  热闹一直延续到第二年春季。因为第二年春季感冒大流行,比流行歌曲、流行服装、流行过的任何商品任何时髦东西流行得还普遍还快。交叉感染,防不胜防。学生因感冒旷学,工人因感冒旷工,小贩儿因感冒摆不了摊儿,电台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因感冒临时找替身……似乎只有两种人很难被感染——扒手和贼。或许连他们也并不能幸免,只不过仍凭着他们那份儿“敬业”精神,带病“坚持工作”,且没人替他们宣扬罢了……
  
  总之是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美好也罢,无奈也罢,热闹也罢,病毒性感冒也罢,都与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不相干的了。“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她的眼睛每天要无数次看到这一条标语。因为它几乎无处不在,监狱的高墙上写着,狱室里贴着,她的耳朵每天要无数次听到这一句话。教导员每天从这句话开始对女犯们进行两次集体训导。女犯们互相用这句话告诫——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争取宽大,重新做人。她自己也逐渐学会了开口便说这句话,以证明她接受改造的态度的确是老实的。那一种“新生活”对于她才叫是度时如月度月如年呐!《娜娜》自然是被收去了。狱室中是绝对不允许存在有这样一本小说的。从入狱那一天起她开始不情愿地“阅读”另一本“书”——“寂寞”。此“书”肯定是迄今为止发行量最高的书。因为凡是在这地球上出生了的人,包括文盲,包括孩子,没有不曾读过它的。而在狱中读此书,尤其可以“精读”“细读”,尤其有利于领悟它的“要旨”。
  
  然而前市委副秘书长的女儿,并没如当初宣判的那样,在监狱的高墙中熬过七个春秋。实际上她在第四个年头就出狱了。没有谁替她的提前释放四处打点八方活动,也没有什么权威人物替她说过情。外面的世界在这四年中变化很大,甚至极大。她早已被外面的世界淡忘了,连同由她而“曝光”的当年的那一桩丑闻。再说外面的世界中的真实的丑闻和捕风捉影的虚假的“丑闻”也一天比一天发生得多了起来。老百姓虽然一如既往地对现实心存种种不满,但眼睛也不再盯着特权阶层的丑闻,而只盯着物价了。她得以提前释放,公而论之,完全是因为她在狱中“表现良好”。她当过监狱中文艺队的副队长,编创的几个小节目受到过监狱方面的赞赏。
  
  她出狱时才重新得到了《娜娜》。出狱后才知道父亲在她入狱后不久便抑郁而死了。她父亲的住房已经被公家收回,分给了一位年轻的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东西没处放,一直堆存在前院的某地下室。幸而她自己的住处还属于她,使她仍有归宿,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回到她那小窝,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从小圆镜中端详够了自己的脸,又站到穿衣柜前,从大镜子里端详自己的体态。前后左右,扭转着身子,端详了很久。除了文艺队演出前化妆时,她在狱中很少有机会能照照镜子。由二十四五岁而二十八九岁,她觉得仿佛是在一场梦中长了四岁。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自己的脸看去并没有变得老了些,依然是一张漂亮女人的脸,只不过是由于脸颊清瘦而不显得面庞丰满了。青春放浪的痕迹似乎从脸上一扫而光了,多了种成熟女人的温良之美,起码使她自己看起来是那样。身材也苗条着,并没有发胖。这要感激在狱中接受“劳动改造”的好处。倘只有“改造”而没有“劳动”,她想——四年的囚禁光阴也许足以使自己变成一个肥婆了吧?
  
  四年内没有主人的小窝,到处是灰尘。她用一整天的时间洗衣服、拆被褥、拖地、擦窗子。四年的改造,使她变得勤快多了。
  
  晚上十点钟以后,她躺到了单人软床上。四年没躺过软床了,乍一躺上去,身子往下一陷,最初的感觉不是舒服,而是极不舒服。但那仅是十几分钟内的事,翻了几次身,调整了几次姿势,很快地就重新寻找到了软床毕竟比硬木板床舒服多了的感觉。证明人要习惯舒服的感觉,要比习惯不舒服的感觉容易得多。四年前她开始睡监狱的硬木板床,可是两个多月后才渐渐习惯的。
  
  环视着窗明几净的小窝,品咂着重新成为它的女主人的体会,某种自信,又从她心中油然而生。说是小窝,其实并不小。两室一厅,实用面积近四十平方米。与中国城市居民普遍的居住条件相比而言,独身一人,甚至可以说相当宽敞了。只不过她是个喜欢将居住空间用各种各样有情趣却没有用的东西摆放得很满的女人罢了。
  
  她吸着一支烟,开始看《娜娜》。左拉这一部书的纸页已有些变黄了,变脆了。而且,许多页上,留下了茶渍和油迹,以及男人的女人的或清楚或模糊的指印。分明地,这一部书在四年中不知被多少人翻阅过了。当然不是男犯女犯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