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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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4章
  
  支书倒背着双手,在自家的窑屋里走来走去,有如困兽。赵曙光垂手站在一边,无奈地看着支书。翠花站在门口,同样无奈地看着屋里的两个人。
  
  支书终于在赵曙光面前站住,问:“你对李君婷,到底了解多少?”
  
  赵曙光:“我想,我还是了解她的……她绝不至于……”
  
  支书:“不至于、不至于?可是她已经把绝情之事做下了!我就不明白,同是半大孩子,同是北京知青,同样地离开了父母亲人,她怎么就会忍心把另一个往火坑里推?所以我才向你讨教!所以我才希望你给我说个明白!”
  
  赵曙光:“可我还是觉得,李君婷她不至于因为红兵说了些气头上的话就……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翠花:“曙光,你就别替李君婷辩护了行不行啊!你越辩护,不是越等于火上浇油嘛!”
  
  支书对着女儿大吼:“滚出去!”
  
  翠花看了父亲一眼,无奈地退了出去。
  
  支书又问赵曙光:“说啊!”
  
  赵曙光也有些生气了:“我能说什么啊我!现在三四十岁、五六十岁的人之间,还动不动就做下把人往火坑里推的事呢!您叫我怎么说啊您?!”
  
  这时,王大爷闯进屋里,看也不看赵曙光,厉声问支书:“武红兵呢?”
  
  支书愣愣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王大爷:“我问你我徒弟呢!”
  
  赵曙光:“大爷,支书这儿也正着急呢!”
  
  王大爷质问支书:“你怎么能眼看着一个挺好的知青就那么被他们给铐上手铐带走了?你还是个支书吗你?!”
  
  支书一跺脚:“我不配当,你倒是替我当啊你!”
  
  王大爷举起了巴掌。支书眼都不眨一下,瞪着王大爷:“扇吧!有人扇我大嘴巴子,倒省得我自己扇我自己了。”
  
  翠花冲了进来,挡在了父亲跟前,落了泪。她冲赵曙光发火:“你是木头人啊你?你怎么能在一边看着!”
  
  赵曙光流着泪跪了下去:“大爷,支书,你们两个,不能当着我们晚辈这样啊!你们可都是坡底村的主心骨啊!”
  
  王大爷的手缓缓垂下了。
  
  翠花也哭着说:“大爷,您太欠公平了!我爹一个小小的支书,他真能保护得了谁啊他?都是李君婷那个小野狐狸精做下的缺德事!是她因为武红兵的几句浑话,就到县里去告小武的恶状!您要真是个有血性的人,找那小野狐狸精算账去!要不直接找县里要你徒弟去!”
  
  王大爷愣了愣,猛一转身走了。
  
  支书冲跪在地上的赵曙光又一跺脚:“你还不去拦下他!他正在气头上,谁知会对李君婷怎么样!”
  
  女人们仍在马婶家里,议论纷纷。
  
  “自打她来到坡底村,就没正经干过几天活儿!”
  
  “这种阴损的知青,还能留住在家里吗?把她东西都扔出去!她如果晚上回来了,不许她进你家门!……”
  
  马婶叹口气:“这些日子,她跟我的关系倒还比以前亲近多了,经常马婶马婶地叫我了。昨天她胃不舒服,我还给她冲了一个鸡蛋。背地里做下那么恶的事,嘴上却从没泄露过,确实够阴损的……”
  
  王大爷一步跨进来,喝问:“那个李什么来着,她在哪儿?”
  
  马婶见是王大爷,便说:“李君婷,她一大清早跟知青们进县城卖拖拉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王大爷:“她是住你这儿不?”
  
  马婶:“是住我这儿。”
  
  王大爷:“她一回来,你要立刻告诉我!”
  
  马婶:“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啊我的老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把恶事都做下了,你是位长辈人,还能跟她动武的吗?”
  
  王大爷:“我,我呸她!”
  
  一名妇女说道:“唉,咱坡底村的大老爷们儿,也就这点儿张长了!”
  
  另一名妇女说道:“那不见得。咱坡底村真有血性的大老爷们儿,不是都在山西矿上嘛!”
  
  王大爷指点着两个女人,问:“你们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喽?”
  
  马婶:“不是说给你听的,还是说给别人听的呀?因为些个鸡毛蒜皮的事,一次二次地到咱坡底村来搜查,拿咱们老支书不当支书看,说逮走咱们喜欢的知青,就给逮走了。我觉得就是看咱们坡底村的男人都在邻省,好欺负!”
  
  王大爷:“别说了!你们不用跟我念这套经!为了咱坡底村的名声,为了我徒弟不受冤屈,我一定做出点有血性的样子给你们看!”说完转身便走,和正往屋里进的赵曙光撞了个满怀。
  
  王大爷:“你跟着我干什么?”
  
  赵曙光:“支书怕你见着了李君婷,做出什么过火的事来。”
  
  王大爷:“既然跟来了,那就继续跟着,我有话和你说。”
  
  赵曙光默默跟在王大爷身后走了一段路,见王大娘、春梅、囤子三人匆匆走来。
  
  王大爷转过身,惭愧地:“曙光,你多包涵吧。在支书家,你那一跪,让我心里难受。”
  
  赵曙光:“大爷,看见您和支书都为红兵那么着急,我心里也好难受。我是坡底村的知青队长,红兵和李君婷之间闹出今天这种事儿,我预先竟然一点儿没有觉察,我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王大爷:“你也不要太责怪自己了,谁都不是诸葛亮,能掐会算。红兵不但是我徒弟,更是你们北京知青。我听他说,他是冲着你才跟来坡底村的,是不?”
  
  赵曙光:“是,李君婷也是冲着我来到坡底村的。”
  
  王大爷:“我说的是红兵,你别提她!我问你,你是个有血性的人吗?”
  
  赵曙光:“这……我不知道,要看什么事儿了……”
  
  王大爷:“就红兵这件事儿。你要是还有半点儿血性,你要是还念着和红兵同是北京知青的情分,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县里要人!”
  
  赵曙光:“不。我……”
  
  王大爷又举起了巴掌,却被囤子在半空中擒住了手腕。王大娘和春梅也赶上前来。
  
  春梅叫道:“爹,你气糊涂了呀!你怎么能打我曙光哥哥呢?”
  
  王大娘也说:“就是!曙光有什么错呀!你怎么越上了把年纪,越分不清好歹人了呢?”
  
  王大爷对囤子吼:“放开我!”
  
  囤子放开了他,却从后拦腰抱住他。王大爷只有一只胳膊还在囤子的臂抱之外,他指着赵曙光数落:“我原以为你是好人,今天看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你也是个见人有难冷眼旁观的东西!我真后悔我看错了人!”他扇不着赵曙光,扇起自己耳光来。
  
  春梅哭叫道:“爸,你这是干什么呀你!”
  
  囤子重抱了一次,将他那只臂抱之外的胳膊也抱住了。
  
  王大娘对赵曙光说:“曙光,你大爷真是气糊涂了,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曙光:“大娘,我不会的。”
  
  他走到王大爷跟前:“大爷,您也不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您身体不好,不必咱俩一块儿到县里去。我一个人去就行。明天就去。争取先把情况了解得更多一些。我和您的看法一样,如果连红兵都成了‘现行反革命’,中国不是‘现行反革命’的人就不多了。”
  
  听了赵曙光的话,王大爷不再挣动了。囤子松开了自己的手,王大爷呆看赵曙光片刻,默默转身走了。
  
  赵曙光呆呆地望着王大爷的背影,对王大娘说:“大娘,囤子哥,今天,我是更尊敬我王大爷了。你们,可要好好照顾他的身体……”
  
  赵曙光回到知青宿舍,对扇门全开着。他走进宿舍,见桌倒凳翻,炕上的被褥也乱七八糟,几只鸡在宿舍里觅食,两只鸡还上了炕。他将鸡撵出去,掩了门,扶起桌子凳子,原样摆好。站在炕前,想要整理被子,却又无心整理。他转身坐在炕边,接着缓缓仰躺下去。
  
  他想起当日知青下乡的专列中的情景——
  
  赵曙光、冯晓兰、李君婷、刘江四人坐一处,都默默望窗外。
  
  “曙光!”四人同时扭头,见过道走来了武红兵,扛着按部队标准打成的行李捆,拎着网兜,一脸汗。
  
  赵曙光站了起来,诧异地:“怎么……”
  
  武红兵:“跟你去,你哪儿,我哪儿。找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你……”
  
  赵曙光接过他的行李,替他放到行李架上。刘江接过他网兜,替他塞到座位底下。
  
  赵曙光和武红兵对视着,不由都微笑了,彼此轻轻拥抱了一下。冯晓兰往座位里边靠了靠,赵曙光坐下后拍拍腾出的地方。
  
  武红兵也坐下后,李君婷看着武红兵说:“我认识你。你、我、曙光,咱们都是同校的。你和曙光一样,也高三,只不过你俩不同班。有一年学校搞文艺会演,曙光演保尔,你演瓦西里神父,对不对?”
  
  武红兵淡淡一笑:“你对我知道的还真不少,省得我自我介绍了。”
  
  赵曙光、冯晓兰、刘江都笑了。
  
  李君婷:“亲爱的武红兵同志,我和你一样,也是赵曙光的铁杆追随者!也是他到哪儿,我到哪儿,无怨无悔!我爸妈舍不得我去插队,调动了一切关系,决心把我留在北京,可他们的努力有些眉目了,我也和他们吵翻了,坐上这次列车了。”
  
  李君婷看着赵曙光笑,又说:“我认为赵曙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我喜欢追求理想,追求理想有一个懒惰的办法,那就是,跟着理想主义者走,让他带领自己去到能实现理想的地方去。我这人天生比较懒,懒人有懒办法!”
  
  赵曙光等三人又都笑了。
  
  冯晓兰在赵曙光耳边低声说:“她挺可爱的,我喜欢她。”
  
  刘江笑着说:“要我看啊,你只能算是理想主义者的同路人罢了。”
  
  李君婷:“去你的!咦,做理想主义者的同路人也不错啊!理想主义者们,要是连个同路人也没有,那不是太孤独了吗?孤独是会扼死理想的呀,懂不懂?”
  
  武红兵:“我也只不过是理想主义的同路人而已。但我们两个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我父母虽然也舍不得我离开北京,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留住我。反正得插队,比较起来,与自己欣赏的人为伴是明智的选择。我明智,所以比懒惰的你更加无悔!”
  
  刘江拍手大笑:“说得好!说得好!真是一针见血!”
  
  李君婷:“我打你!”
  
  列车在大家的笑声中“咣当”一声驶入山洞。身在坡底村的赵曙光思绪也被一阵踢门声拉回到了现实。
  
  刘江率先踢门而入,身后是另外三名知青。刘江两只鼻孔都塞着纸,看样子是挨过打了。他们看着炕上乱七八糟的被褥发呆。赵曙光坐起来看他们一眼,又缓缓仰躺下去。
  
  刘江大声问:“炕上怎么回事?”
  
  赵曙光不说话。
  
  刘江跨到炕前,更大声地:“赵曙光,我问你炕上怎么回事!”
  
  赵曙光还不说话。
  
  刘江:“你他妈聋了!”
  
  一知青抽下桌子那块活动木板,隐蔽的桌膛里已空空如也。他一转身爬上炕,在被褥中乱翻乱找,还是一无所获,只不过将被褥翻得更乱了。
  
  他跪在炕上,拍打着炕席:“书呢?咱们那些书呢?”他拍了一手鸡屎,皱着眉下了地,在一堆玉米皮中拿起一些玉米皮,嫌恶地擦手。
  
  另一名知青也一声不响地拿起些玉米皮,在落了鸡屎的地方擦着。
  
  刘江看着满屋狼藉:“我明白了,被搜过了是不是?赵曙光,赵曙光,哥儿几个可都是跟随你来到这儿的!你怎么遇事儿这么一副熊样子!从今往后,我瞧不起你了!瞧不起!”
  
  第三名知青:“别激动,别激动,一激动你鼻子又出血了!冲曙光嚷嚷有什么用啊?他和咱们也没什么两样啊,说到底不也是一名插队知青嘛!”
  
  刘江终于坐在炕边,从兜里掏出些手纸,换鼻孔里带血的纸,恨恨道:“我们做什么坏事了?还不是急贫下中农所急,想贫下中农所想吗?却给我们扣上倒卖紧缺农机具的大帽子,理论几句还扇我们嘴巴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今天这仇,老子记下了!”
  
  赵曙光一听此言,猛地坐了起来:“他们打你了?”
  
  刘江将头一扭,不理他。
  
  赵曙光又问另外三名知青:“也打你们了?”
  
  另外三名知青也都扭头,不愿回答。
  
  赵曙光站到了地上,大声地:“我问你们话呢!”
  
  一名知青生气地说:“刚才刘江问你话,你又为什么像死人似的?!”
  
  这时,冯晓兰搀扶着支书,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冯晓兰扶支书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背后。经历了上午那些事,支书也变得如病之人,目光暗淡,满面阴霾。
  
  支书用目光一一扫视知青们,颇觉欣慰地:“都回来了就好。要不,我想死的心都有。刘江,你鼻子怎么了?”
  
  刘江不回答。
  
  赵曙光:“挨打了。他们都挨打了。”
  
  支书:“我最怕的就是你们会挨打,果不其然。你们的前事,你们从不对我讲,那我也能猜得到几分。除了晓兰,都当过红卫兵,都当过造反派,都耀武扬威过。可能呢,除了曙光例外,其他都是打过人的。曙光,红兵也打过人吧?”
  
  赵曙光:“没有。他一直是逍遥派。”
  
  支书:“都说你们北京的红卫兵,是全国最凶的红卫兵。‘文革’这两年,你们反啊斗啊批啊砸啊,现而今如何?得来接受再教育了吧?我们这儿的造反派,那也是一个个凶巴巴的。针尖对上麦芒了吧?我看呢,挨打也是一种再教育……”
  
  刘江一字一顿道:“不、爱、听!”
  
  支书:“不爱听?不爱听也得听!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天你们挨打了,我看也是件好事,能让你们反省反省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一名知青一拍桌子:“够了!你有完没完?”
  
  支书瞪他一眼,宽容地说:“今天你们确实受委屈了,又都在气头上,有些话我也就不再说了。红兵的事儿,你们谁都不许犯冲动,我就是豁出一切,那也是要替他理论到底的!”
  
  刘江不由得看赵曙光,问:“红兵怎么了?”
  
  另外三名知青的目光,也都集中在赵曙光身上。赵曙光张张嘴,不知该不该说出实情,转头向支书看去。
  
  支书:“没必要瞒,想瞒也瞒不住,告诉他们几个吧。”
  
  赵曙光:“公社和县‘革委’都来人了,把红兵带走了,他们说他是‘现行反革命’。”
  
  刘江:“什么?!”
  
  赵曙光:“红兵偷了县武装部常用卡车的汽油,他们说那就不是一般性质的偷窃行为了。当然,他也成了倒卖农机具的主谋……”
  
  冯晓兰:“那都不是主要的罪名。”
  
  刘江:“那,那主要的是什么?”
  
  赵曙光:“那好,我来讲吧——红兵不知在什么情况下,对李君婷说了些气头上的话,有一句话被上纲上线了。”
  
  冯晓兰:“什么话?”
  
  赵曙光:“要把李君婷活埋了!”
  
  冯晓兰:“红兵究竟说没说过这样一句话,咱们谁也不清楚,所以得有人去县里想办法见到他,当面问问他。因为他是‘右派’的儿子,因为李君婷的父亲是当前正红的革命干部,那句话很可能被利用来大做文章。”
  
  另一名知青:“那可就惨了!有些人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找例子来证明阶级斗争!”
  
  第三名知青:“两个人之间的话,没有第三者作证,就是真说了那也可以咬定没说!”
  
  刘江皱眉不解:“问题是,两个人之间的话,县里那些家伙怎么知道了?”
  
  支书:“这个问题,就不用非得谁来回答了。村里都是些女人孩子,我也只能来找你们了。我想问你们的是,你们谁县里有关系,能想办法见到红兵一面,问问他到底说了那句话没有?也有必要及时告诉他,咱们都不会对他摊上的事漠不关心的。也得有人去找到李君婷,跟她说谁也不会把她怎么样。让她只管放心大胆地回坡底村来,只要求她当面跟咱们讲讲,她为什么非那么去做。”
  
  没等支书说完,赵曙光挺身而出:“我去见武红兵,我去找李君婷。”
  
  支书:“两件事,你都有把握?不会白往县里跑一次?”
  
  赵曙光:“没太大把握,我只能向您保证,到了县里我会见机行事,尽力而为。事不宜迟,我想明天一早就去。”
  
  支书:“你还能保证,不管自己遇到了什么情况,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屈辱,也能往肚里忍,也不会再节外生枝吗?”
  
  赵曙光:“能。”
  
  支书注视着他,信赖又倚重地:“那,就拜托你了。”说罢,他手撑桌沿站了起来,却似乎迈不了步子。
  
  赵曙光:“支书!”
  
  赵曙光想上前搀扶,支书却摇了摇手:“没什么,腿麻了。”
  
  冯晓兰伸手扶住了支书,支书还想拒绝,却被她哄小孩似的劝道:“支书,听话……”
  
  冯晓兰把支书送走,赵曙光重新掩上宿舍门,一转身,见坐在炕边的刘江和其他三个知青,都抬起了头,瞪着他。
  
  刘江:“操!我还是那句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中国谁怕谁?咱们来到坡底村,整天一扇门出入,一铺炕睡觉,一张破桌子吃饭,虽然也真真假假地闹过些别扭,但基本上来讲,还是算得上抱团儿的吧?”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来,挥舞胳膊,转身问另外几名知青:“你们说是不是?”
  
  一名知青大声附和:“是!”
  
  刘江:“如果红兵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们脸上光彩吗?我们还有什么颜面回北京探家?所以,我发誓,我一定要串联起全县的北京知青来!说我们中的一个是‘现行反革命’?我们还要说他们捏造罪名,迫害咱们北京知青呢!把事情闹到中央去也不怕他们!不能让他们白打了咱们!这一次咱们是真的造反有理!要让他们领教领教咱们北京知青的厉害!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说罢,伸出一只手。
  
  一名知青看了看他的手,问:“什么意思?”
  
  刘江:“敢于和我同仇敌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另一名知青犹豫地伸出手:“这不是红卫兵的方式。”
  
  第三名知青也说:“我见过北京胡同的小流氓们用这种方式发誓。”
  
  刘江生气地翻翻白眼:“胡说,这也是一种神圣的方式!”
  
  赵曙光:“而且是一种古老的方式!起源于西方的骑士年代,小人书里学来的吧?”
  
  刘江只管瞪着唯一没有伸出手来的赵曙光:“别管哪儿学来的,你到底加盟还是不加盟?”
  
  赵曙光:“不。”
  
  刘江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么,少了你,我们的斗争意志反而会更坚定。但愿你不会堕落到李君婷那种卑鄙的地步,在我们没有采取行动之前出卖我们。”
  
  赵曙光起身,搂着刘江的肩,嘴贴其耳,用另外三名知青完全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几句话。刘江听愣了,默默放下了自己的手,其他三名知青的手也自然随之放下。
  
  刘江一言不发地整理起自己的被褥来。
  
  一名知青问他:“哎,神圣的盟誓,还算不算数了呀?”
  
  刘江看也不看他:“暂时取消,从长计议。”
  
  那名知青:“也好也好,还是保持冷静为好。”
  
  第三名知青问赵曙光:“你对他说什么话了?”
  
  赵曙光边整理被褥边搪塞道:“只不过说了几句不便大声说的话。”
  
  一时间,四人默默地打扫起屋子来。赵曙光扎起围裙,正戴套袖,准备做饭。刘江主动上前,殷勤地:“我来我来!谁都不用帮忙,今天这顿饭我一个就做了。”
  
  赵曙光微微一笑,拍了他肩一下,摘下围裙套袖给他。
  
  天黑了,另外几名知青已经熟睡。赵曙光却没有睡,只是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睁着双眼想心事。他旁边辗转反侧的刘江也没睡。
  
  刘江捅捅赵曙光,悄悄地:“睡着了没有?”
  
  赵曙光:“不太困。”
  
  刘江向他靠紧,又悄悄问:“你没骗我吧?”
  
  赵曙光:“什么事?”
  
  刘江:“就是你悄悄告诉我的那事儿。”
  
  赵曙光:“没骗你。你想想吧,我是你们的知青队长,支书又拿我当党内的人看待,关于你们个人档案中的情况,某些连你们自己也不知道的,我肯定多少知道点儿。”
  
  刘江:“真希望你是在骗我啊!”
  
  赵曙光:“你也不要有太大的思想包袱。去看看,红兵小箱里是不是还藏着烟。想吸一支烟。”
  
  刘江乖乖爬过去,从武红兵小箱里翻出半包烟,钻入被窝后,塞给赵曙光:“还有四五盒呢。”
  
  赵曙光吸着一支烟后,刘江也向他要了一只,吸起来:“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那样一个幸运的人——有一个红色的小匣子,一层套一层,至少有十八层。每一层外都上着锁,连锁也是红色的。在至少十八层红色保险之内,锁着关于我父母的、关于我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更上几代先人的家庭成分、政治经历。当然那也是直接和我的政治颜色有关的,是一红到底的。如果不是你白天悄悄告诉了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连自己的档案里也有严重的政治问题,这太令我震惊了。”
  
  赵曙光:“看来你比我还理想主义。有那么一种档案的人,除非像孙悟空似的,是从一块古怪石头里蹦出来的。”
  
  刘江:“曙光,求求你,干脆也告诉我——我家庭成分方面究竟有什么问题吧!”
  
  赵曙光坚定地摇头:“那不行,那我就犯了原则错误了。但是,以后你犯冲动的时候,我会像白天那样,提醒你想想后果的。”
  
  刘江:“没商量?”
  
  赵曙光:“没商量。”
  
  刘江无奈地平躺回床上:“那我以后也只得时时处处夹起尾巴做人了。一向自以为绝对红的‘红五类’,又当过造反有理的红卫兵,居然要开始夹起尾巴做人了,心里这滋味太不好了。”
  
  赵曙光:“倒也不必时时处处夹起尾巴做人。只不过以后再情绪冲动的时候,应该有足够的理性使自己冷静下来。”赵曙光说罢,把烟按灭,起身穿起衣服来。
  
  刘江愣愣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赵曙光:“去完成我答应支书的事情。”
  
  刘江:“这是半夜啊!”
  
  赵曙光:“如果天亮了再去,到县城快中午了,也许就真的什么也没办成,白去一趟了。”
  
  刘江:“那,我陪你去?”
  
  赵曙光摸了他的头一下:“吸完烟,你还是给我好好睡觉吧。”
  
  刘江一声不响地看着赵曙光穿好衣服,下了地,打开武红兵那口小箱,从里边一盒盒拿出烟揣入兜里,走出宿舍,从外将门掩上。
  
  赵曙光在夜色中走出坡底村,穿过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远远地,他已能看到县城星星点点的灯光了。
  
  早晨,县农业物资回收站的站长刚上班,就看到被寒气冻得交抱双臂的赵曙光缩坐在门旁。站长带他走进了办公室,不容商量地说:“曙光,你就别再苦苦求我了,求也没用。那台破拖拉机给我惹出的麻烦已经不小了,县里还派人审我,逼我签字画押地写证言。连编草袋子那活儿,我也不敢再派向坡底村了。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把那活儿派给别的村了。”
  
  赵曙光却还不放弃:“那活儿派给别的村就派给别的村吧。但这一次忙,你无论如何得帮我!”
  
  站长紧皱眉看他。
  
  赵曙光:“只要你帮了我这一次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麻烦你什么事儿了。不不,我这么发誓吧,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站长猛地吸了两口烟:“好,帮你最后一次。我估计,你们那小武,现在肯定和一些接受改造的‘黑五类’关押在一起。我亲侄子是那儿的一名监管人员,我给你写个条,你去找他,向他探听探听情况……”
  
  站长送赵曙光走出回收站大门,叮嘱他:“如果又惹出什么是非来,可千万别出卖我和我侄子啊!”
  
  赵曙光:“决不!”说罢,匆匆而去。
  
  站长望着他背影,自言自语:“这么仁义个青年,怎么忍心不帮他呢!”
  
  一块白牌子上竖写着几个黑字——“黑五类学习班”,无非是有操场的一个大院子,内中有一排破房子而已。
  
  赵曙光站在院门外,焦急地望着那排房子。
  
  一名监管人员,匆匆从房子里走出来。他走出院门,对赵曙光说:“我替你偷偷问他了,他说那话他确实是说过的,而且已经向审问他的人承认了。”
  
  赵曙光:“你没告诉他,坡底村的乡亲们和知青们,决不会对他的冤枉不管的?”
  
  监管人员:“我可不敢对他说你这种话!你快走吧,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这两盒烟还你,我要是收了,日后一旦受牵连,长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他将两盒烟硬塞入赵曙光兜里,转身就往那排房子走……
  
  县“革命委员会”某办公室里,李君婷在后悔莫及地哭,并哀求:“叔叔,您就把武红兵放了吧,我求求您了。怎么可以这样呢?”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到坡底村去的那中年干部。他阴沉着脸对着李君婷,口吻严肃地:“别哭哭啼啼的嘛,别人进来看到了,影响多不好嘛!”
  
  李君婷:“我只不过让您吓唬吓唬他,没叫您动真的!”
  
  中年干部大摇其头:“孩子话!简直是孩子话嘛!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嘛!是你郑重其事地向我反映情况的。是你自己强调为阶级斗争性质的现象的。当时听你反映情况的,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其他方方面面的同志,对不对?我们都是县‘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代表着一级红色政权。搞政治是我们的使命,关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我们的责任。政治不是儿戏,是极其严肃的事情。有时必须采取极其严峻的方式来进行。怎么能大张旗鼓地抓了一个人,过几天又随随便便地放了呢?那还有红色政权的权威可言吗?”
  
  他拉抽屉,拿出文件来,翻开,放桌上,推到桌边,又说:“这是记录,你自己看,有你的签名。我们认真对待了,我们下指示侦察了,我们掌握证据了,昨天武红兵也都一一供认不讳了。事实证明,你反映的情况并无虚假捏造的成分嘛!你父亲是‘红线’上的重要干部,你作为他的女儿,做得完全正确嘛!而且,据我看来,坡底村的问题比你反映的情况还严重!那个支书,仗着自己党龄长,仗着当年掩护过某些老家伙,在他们被打倒后,拒不划清和他们的以往关系,对于‘文革’有抵触情绪,对于县‘革委’的各项政治指示,一向阳奉阴违,能敷衍就敷衍……”
  
  李君婷打断他:“别说啦!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中年干部皱皱眉头:“那应该是怎样的呢?这样吧,我这儿的电话能打长途,今天是星期日,你父亲也许在家,你往家里打电话,要是你父亲果然在家,你问问你父亲,我们该不该放人。如果他说该放,那我就当成北京的指示,立马放人。”
  
  他起身抓起电话,拨了两下,朝李君婷递话筒:“我已经替你拨通了区号,你来接着往家拨吧。”
  
  李君婷抹了把泪,快速地拨号码,话筒那端传来拨通的音响,接着传来李父的声音:“喂,哪位?”
  
  李君婷又要哭了,一手捂嘴,流泪不止。
  
  电话里,李父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哪位同志,说话啊!”
  
  李君婷捂嘴的手还是没放下,话筒里就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
  
  中年干部从李君婷手中将话筒拿过去,放下,不无得意地:“为什么不说话呀?心里明白,你父亲那也不会主张立刻放人的,也怕把父亲牵连到不正确的事件中,是不是?能这么想,证明你还不是一点儿政治头脑也没有。小婷,也许,我们今天的做法的确是‘左’了点儿。但‘左’有什么可怕的呢?无非是使某些人受了点儿冤屈嘛!却可以警戒大多数人啊!将来某年某月,也许会纠正嘛!你们是红卫兵的时候就不‘左’了?还不是‘左’得一塌糊涂嘛!为你负责,我们认为你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坡底村插队了。叔叔亲自派了一个人,今天就陪你回去,帮你把你的东西取来,你先在县‘革委’宣传部工作。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不要再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跟叔叔闹别扭了,啊?”
  
  他掏出手绢,要替李君婷擦眼泪,李君婷却猛地推开他:“别碰我!”说着,冲出了办公室……
  
  李君婷冲出县“革委会”的院子,马路对面,正在走来走去的赵曙光喊了一句:“君婷!”
  
  李君婷在人行道上奔跑着,跑到一处铁路路口,横杆正缓缓放下,她不得不站住,胸脯剧烈起伏,泪流满面。
  
  赵曙光追上她:“君婷……”
  
  李君婷转身,见是赵曙光,忏悔地:“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赵曙光:“所以,我要求你如实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李君婷抽泣:“我只想借助别人,吓唬吓唬武红兵……他总是把我看成一个头脑简单毫无思想的人,这让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他还和刘江他们预先串通好了,拿我开心。他还动不动就当众训我……”
  
  赵曙光:“那你也不应该用政治的方式报复他!这好比在背后用刀子捅人!你跟我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总该受我点儿影响吧?那叫卑鄙!你连这么一点儿做人的常识都没有吗?”
  
  李君婷扑到赵曙光身上,搂住他哭:“我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我没想到!”
  
  列车从横杆后呼啸而过,赵曙光不禁将李君婷抱紧了……
  
  马婶手拿一根黑不溜秋的长竿,站在自家门前坪场上,抽打着院里唯一的一棵瘦枣树。说它瘦,是因它明显营养不良,一年也结不了多少枣子。而马婶的小儿子正拎着篮子在拾枣,篮中拾起的枣也少得可怜。地上还落了一片变黄的叶子。
  
  她的女儿,坐在门槛上,望着母亲:“妈,别打它了。你那么不停地打它,我看着难受。”
  
  马婶转头看着女儿:“不打,枣子怎么掉下来?”
  
  女儿:“你仔细望望嘛,它枝上哪儿还有枣了?”
  
  马婶抬头望去,叹气,问儿子:“多少了?”
  
  儿子把手中的篮子向她面前一伸,马婶伸头看了看:“才这么点儿!你们姐俩平时都别吃了,晒干,留着春节做枣饽饽。”说得来气,转身又使劲抡了枣树一竿子,“你也算是一棵枣树!白占我门前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