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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薤露易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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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房州
   
    刘娥行程水陆相继,一路往房州去。一日到达一小镇,打听后得知此地离房州已不远,但彼时天色渐晚,再赶路却也不能走到。刘娥见街边有一客栈名曰“云来”,遂决定进店留宿一晚再往房州。
   
    客栈跑堂是位二十多岁,身材魁梧的男子,见了刘娥立即迎上,十分热情地招呼:“姑娘请进,本客栈有甲乙丙三种客房,都雅洁舒适,必有一种适合姑娘。要不我先带你看看?”
   
    刘娥掂量了一下包袱里的钱,踟蹰道:“呃,最便宜的多少钱?”
   
    赵元侃此前给她预备的盘缠并不少,然而她不欲多取,自己算算前往房州所需的钱,只拿必要的,其余全留在了襄王府。不料路途比她预计的远,舟车路费也比当初她进京时涨了不少,因此她的盘缠用到如今已所剩无几。
   
    客栈跑堂面对她的问询给出的答案是:“两百文一晚。”
   
    “两百文?”刘娥暗京,这个数比她猜测的还多了许多,于是她仓促摆手,说了声“谢谢,不用了”,便低头匆匆离去。
   
    离开客栈,刘娥看了看暮霭沉沉的天际,边走边寻思,若运气好,兴许可找到个尼姑庵栖身一夜,否则只怕要连夜赶路。还在蹙眉忧虑,忽闻身后有人唤“姑娘”,回首一顾,发现唤她的是适才那客栈跑堂。
   
    那跑堂气喘吁吁地追上她,道:“刚才忘了跟你说,我们店主老来得子,今晚要办满月宴,昨日便吩咐过,今日来店的客人可享优惠,甲等客房只须十文钱。”
   
    刘娥顿显喜色:“十文钱我有。”
   
    跑堂带她回客栈,给她一间窗明几净的甲等客房。初时刘娥还疑心房钱如此便宜或有诈,入住间处处留意,但不见任何异状,客栈上下人等待她皆客气周到,夜间刘娥独处一室,也并无人来打扰。
   
    翌日晨刘娥结账后谢过跑堂,继续往房州去。行至城外,有一无赖发现她一女子孤身赶路,存了轻薄之心,上前调戏。刘娥见他嬉皮笑脸,形容猥琐,已知此人心思,面上淡淡地敷衍,同时暗暗垂袖,欲取袖内藏着的防身匕首。而匕首尚未亮出,便见那无赖脖子后领被人揪住,被生生拖回身面对来人。
   
    来人竟是刘娥此前遇见的客栈跑堂。跑堂拎着无赖上下几拳揍得他连声求饶,才把他扔在地上,警告:“朱四,这位姑娘是我家的客人。你再胡来,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那朱四不住赔笑,连称“再也不敢了”,然后捂住伤处灰溜溜逃走。
   
    刘娥向那跑堂道谢,跑堂大手一挥,再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你一个姑娘家,孤身走山路未免太危险。”
   
    刘娥告诉他自己要去房州,跑堂又道:“房州已不远,但走路去今日未必能到。不如我介绍一个认识的车夫送你过去,那人很实诚,绝对不会欺负姑娘或讹姑娘的钱。”
   
    刘娥迟疑道:“只是不瞒兄台说,我没料到这一路上要花这么多钱,如今已身无分文。”
   
    跑堂立即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刘娥:“难得有缘相见,车钱我就帮你出吧。”
   
    刘娥忙推辞,说:“你我素昧平生,我不能收你的钱。”
   
    跑堂道:“又不是什么大钱,姑娘若无点盘缠,如何能到房州?……若姑娘实在过意不去,就拿点什么东西换吧。”
   
    刘娥思量须臾,退下手腕上的银镯递给跑堂:“那我用这个镯子换这些钱如何?”
   
    这银镯光面素净,几无纹饰,是龚美在汴京开店时送给她的。当初让她在一堆金银首饰里挑,她选了这并不起眼的一个,也是为了给龚美省钱。现下交给跑堂,还有些担心他嫌不够贵重。
   
    而跑堂爽快地接过银镯,把钱袋递给了她:“成交!”
   
    送走了刘娥,跑堂回到云来客栈前,朝正在柳树下解系马缰绳的一位锦衣少年抱拳道:“公子,我已按你的吩咐,送那位姑娘上车了,也给了她盘缠。”
   
    那少年徐徐转身,目中有慧黠笑意闪过:“做得好。”
   
    赵元侃取出一锭银子抛给跑堂,跑堂接住银子,一看那分量,立时大喜,一叠声道“多谢公子”。
   
    赵元侃微微一笑。
   
    跑堂又取出刘娥的银镯,告诉赵元侃:“适才那位姑娘坚持不肯收钱,我就让她用这个镯子换盘缠,这镯子还请公子收下。”
   
    赵元侃接过银镯,细细打量一番,笑容淡去,意极怅然。旋即将银镯收在怀中,策身上马,向房州的方向驰去。
   
    他那日目睹刘娥离开,失魂落魄地回到襄王府,左右思量,终是放心不下,遂让张耆为他备马,一个侍从不带,便直奔出城。
   
    张耆还道他又是入宫面圣,自己骑马朝宫城追去,岂料并未寻到赵元侃。直至傍晚仍不见他回来,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原来是骑马出城了。张耆惶恐,面对刘夫人询问,无计可施之下只得告诉刘夫人实情。刘夫人勃然大怒,痛骂刘娥狐狸精,引诱赵元侃离京,之后又忧心忡忡,担心赵元侃安危之余又怕官家发现元侃身为宗室却私自离京,会重责于他。
   
    思前想后,斟酌轻重,最终刘夫人决定为赵元侃掩饰,对张耆道:“老身明日入宫,告诉官家大王偶感风寒,这几日不能入宫定省。你穿上大王的衣裳,在他回来之前,每日在书斋闭门读书,切勿让闲杂人等知道大王不在府中。稍后我再派人暗中追查大王下落。”
   
    张耆问:“若官家派太医探视大王呢?”
   
    刘夫人道:“我就说已请太医诊断,无大碍,歇息几天就好……太医那边,我也会找个熟识的打点好。”
   
    张耆作揖道:“夫人处变不惊,从容应对,张耆佩服!”
   
    刘夫人怒道:“佩服?大王如此大胆,都是你们唆摆的,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早把你皮揭了!”
   
    张耆低首道:“是,是,张耆知罪,自己掌嘴。”
   
    张耆作势一下一下地挥手打自己的脸。
   
    刘夫人则满面愁容地别过脸去。
   
    客栈跑堂找来的车夫驾车将刘娥送至房州涪陵县公府门前。刘娥下车后打量这府邸,但见围墙破败,大门斑驳,墙头门前杂草丛生,竟像多年废弃的荒宅改建的,毫无天潢贵胄居所的气派。
   
    刘娥向守门的侍卫说明自己是涪陵县公的侍女,专程来房州投奔主人,望侍卫许她入内。
   
    两位侍卫狐疑地再三打量她,在刘娥要求下才入内通报,须臾,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自内出来,却是赵廷美的长子赵德恭。赵德恭认出刘娥,向侍卫说明后,侍卫才允许他带她进去。
   
    刘娥入内时,听见身后一名侍卫在对同伴嘀咕:“涪陵县公的境遇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府中又有人病死,府中侍女都争着出去,主动进来的,这倒是头一个。”
   
    刘娥闻言看向赵德恭,赵德恭恻然一笑,对她道:“我弟弟德存,到房州不久便患了疟疾,两天前,过世了。”
   
    刘娥步入堂中,见一衣饰简素,不施粉黛,双目红肿的中年妇人缓缓起身,引袖拭泪之后看向她。
   
    刘娥定睛一望,辨出那妇人正是赵廷美的夫人张氏,这段时日不见,她竟似老了十余岁,面容憔悴不堪,细纹浮现,目光神采尽失,晦暗颓废如老妪。
   
    刘娥朝张夫人行礼,称:“楚国夫人万福。”
   
    张夫人缓步上前扶起她,叹了叹气:“如今我已被削去国封,再不是楚国夫人,切莫如此称呼我了。”
   
    刘娥道:“国封只是名号而已,有没有都不损夫人风仪。在我眼中,夫人永远是端庄优雅的秦王夫人。”
   
    张夫人勉强一笑,然后气若游丝地唤道:“来人,给刘姑娘上茶。”
   
    无人回应。
   
    刘娥四顾,见厅中并无侍女。
   
    赵德恭有些尴尬,疾步走到门边,朝外唤:“小姌,小姌……”
   
    侍女小姌才懒懒地踱过来,问:“什么事?”
   
    赵德恭压抑着怒气,道:“给刘姑娘点一盏茶来。”
   
    “公子还当是在秦王府呢,如今这里连粗茶梗都没有了,就别惦记着王府里的团茶了,”小姌冷笑,着重语气讥讽道,“还点茶!”
   
    小姌转身离开。张夫人气得蹙眉捂胸,刘娥忙扶她坐下,劝道:“夫人,小姌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张夫人叹道:“大王落魄,房州的日子清苦,府中人行动也有人监视,不得自由。我儿德存又患了疟疾……”提起病逝的幼子,张夫人忍不住又掩面哭了,在刘娥劝慰下才稍抑悲声,继续说,“侍女们觉得难伺候,又害怕染病,便有设法嫁人的,有找借口赎身的,还有买通看守的人逃跑的。现下府中能使唤的人屈指可数,也整天怨气冲天。”
   
    言罢张夫人端详刘娥,又道:“如今我们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当初大王并未把你列入王府奴婢名单,所以大王犯事也没追查到你,你就别自投罗网了。稍后我送点什物给守门的侍卫,让他们放你出去吧。”
   
    刘娥摆首:“若大王与夫人日子过得不差,多我无我无妨,那夫人让我走,我即刻就走。但眼下你们需要用人,我于情于理,都要留下,哪怕夫人撵我,我也不走。”
   
    张夫人握住刘娥的手,垂泪道:“好孩子,难得你如此重情重义,竟知雪中送炭。回想我当初那般待你,真是惭愧。”
   
    刘娥又和言宽慰张夫人,少顷,见赵廷美一直未现身,遂问张夫人:“大王呢?现在何处?我想去向他请安。”
   
    “他在后院厢房……”张夫人黯然道,“德存的房中,和德存在一起。”
   
    2.取舍
   
    刘娥推开后院厢房的门,一步步走进那晦暗的空间。空气中浮动着草药与陈年木材的潮湿气味,阳光朝窗棂倾身,挑动黑暗中的灰尘,游丝般尘埃在光柱中旋舞,比屋内暮气沉沉的人显得更有生命。
   
    赵廷美垂头丧气地坐在床榻前,床上躺着逝去的幼子德存,足下瓦盆里盛着纸钱的余烬。
   
    刘娥在他面前停下,深施一礼,唤他“大王”。
   
    赵廷美抬目看她,像是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来,枯涸的双目无惊无喜,亦不问她为何到此,只是牵动灰白干裂的唇,勉强呈出一丝浅笑。
   
    他的侍女槿伊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轻声劝他饮,他只是摆首,又将目光投向已不会再醒来的儿子。
   
    槿伊无奈,搁下汤药,示意刘娥随她离开。
   
    槿伊告诉刘娥:“小公子过世后,大王就一直守在他身边,不是哭就是呆呆地坐着,很少进饮食。夜凉浸骨,染上风寒,也不喝药,这眼见着就要病倒了……”
   
    刘娥举目望向赵廷美所在的厢房,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他干涩喑哑的歌声,唱的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支歌德存发丧那日赵廷美一直在唱。他拄着拐杖,走在幼子棺木旁,唱着这歌送儿子最后一程。一壁唱一壁掩面悲泣,歌声断续不成调,凄恻之状看得道路两旁围观百姓亦感伤不已,乃至引袖拭泪。不少人跟随队伍送葬,还窃窃私语,说看涪陵县公对儿子这般怜爱,必非寡情薄意之人,被贬至此应非犯上作乱,歌声哀怨,说不定是被冤枉……
   
    刘娥身处队列之中,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由一惊,左右四顾,亦见有一些监视赵廷美的侍卫在留意聆听百姓之言。刘娥遂快步走到赵廷美身边,低声劝他:“大王节哀,大庭广众,耳目甚多,切勿再唱此曲。”
   
    赵廷美一怔,旋即又出声悲泣,然而没再唱那挽歌。
   
    德存入土为安,赵廷美却大病一场。刘娥悉心照料,侍疾甚勤,过了些日子,赵廷美渐有气色,一日半卧在榻上看着仍在房中忙碌的刘娥,开口问她:“你以前听过《薤露》这歌?”
   
    刘娥摆首:“大王唱之前,未曾听过。”
   
    赵廷美再问:“德存下葬那日,你为何劝我别唱?”
   
    刘娥道:“这歌曲调凄恻之极,大王那日又边哭边唱,听上去更是哀婉凄郁。我听见围观百姓说,大王歌声哀怨,可见被贬至此,是被冤枉……我不敢妄断此言是否有理,但大王左右有侍卫监视,他们随时可把这些话传给官家,若官家以为大王故作哀声,引百姓猜测,恐怕又会再起波澜。”
   
    赵廷美默不作声。
   
    刘娥又道:“大王不顾惜自己,也应多想想夫人和公子、云阳公主。大王保自己平安,才能护他们周全。”
   
    赵廷美思量良久,末了喟然长叹:“惭愧,我虚长你二十余岁,论见识,却还不如你这小姑娘。”
   
    刘娥微笑道:“大王若想唱歌,我倒有些建议……我此番来房州,途中听到一首歌谣,很好听呢……”顿了顿,刘娥轻叩案头为节拍,轻声唱道,“蓝采禾,蓝采禾,尘世纷纷事更多。争如卖药沽酒饮,归去深崖拍手歌。”
   
    赵廷美听着,若有所思。
   
    刘娥唱完,又道:“大王以前做秦王时位极人臣,富贵无匹,但政事繁芜,也累得很吧?如今虽然远离京师,但可以过清闲自在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赵廷美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说的是:“扶我起来,我想去庭前看看天边云彩。”
   
    刘娥含笑答应。
   
    刘娥所料不差,赵廷美的伤心之状及德存下葬之日百姓的言论,很快被监视他的人传至汴京。
   
    朝堂之上,涪陵县公“阴怀怨望”也成了诸臣热议的话题。
   
    有人说:“听闻近日涪陵县公丧子患病,以往因金明池一事被贬出京的官员颇有几位前去探望,恐有再度结党之嫌,陛下不可不防。”
   
    立即有人附议:“涪陵县公患病,原是天道轮回,不料他竟再借机纠结党羽,其罪当诛。”
   
    潘美亦出列称:“涪陵县公谋逆,陛下感念兄弟之情,不忍深责,只将其流放房州,固然是仁德之举,但若逆臣之心不死,存于世间,终究有动摇社稷之隐忧。”
   
    赵炅退至崇政殿,召赵普前来商议。赵普向他奉上房州传来的密函,里面详细描述了赵德存夭折后赵廷美的种种表现,赵炅一径看着,目中怒火陡然升起,最后重重拍案,道:“《薤露》!他还有脸哀戚地唱《薤露》!”
   
    赵普窥探着赵炅的面色,试探着道:“涪陵县公幼子夭亡,他心疼儿子,唱唱挽歌,也是人之常情……”
   
    “心疼儿子?”赵炅冷笑,“他心疼他儿子,难道朕就不心疼朕的儿子!”
   
    赵炅撑于案上的手青筋浮现,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想起了卢多逊此前向他招供的话。
   
    那一晚,遍体鳞伤的卢多逊萎顿地跪在万岁殿中,赵炅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再淡淡地看卢多逊,道:“你的供词,朕已经看了,有一点还想问问你……秦王当初计划,刺杀朕之后,对朕的皇子,特别是楚王,会如何处置?”
   
    卢多逊有气无力地回答:“楚王……他是最有可能被陛下一派的臣子拥立为帝的人,若事成,秦王当务之急,自然是杀了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赵炅却仍被这答案激怒。他狠狠地把茶盏掷于地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它四分五裂,就像期待那企图谋害他爱子的人灰飞烟灭。
   
    赵炅定了定神,手指那封密函,对赵普道:“廷美惯会作戏,故意在人前唱悲歌,暗示百姓他无错,倒是朕冤枉他的。”
   
    赵普躬身道:“臣也听说,房州百姓议论纷纷,都不说涪陵县公谋逆,而推测……”
   
    他迟疑着未说下去,而赵炅冷笑着补充道:“推测是朕不想传位予他,所以捏造罪名将他贬谪,以便立楚王为太子。”
   
    赵普低首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做决断。涪陵县公既不甘谪居房州,天下谣言四起,若有人作乱,只怕会借机拥立涪陵县公……”
   
    赵炅沉吟,少顷,问:“你是说……赐死?”
   
    赵普道:“陛下此前将涪陵县公贬往房州,宣布金明池之事已告一段落,而今涪陵县公没有明显谋逆之举,自然不便公然赐死。”
   
    赵炅蹙眉,目光游移于案牍之上,暂未作决定。
   
    默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王继恩见状,小心翼翼地靠近赵炅,轻声道:“官家,有些事,臣可以为官家去办……”
   
    赵炅面色凝重,须臾起身,走到门边,背对着王继恩和赵普负手而立,望着天边一抹血色落霞,久久不言。
   
    在他目光未触及的殿门右侧,李清瞳默然转身,向身后端着汤盅的侍女摇了摇了摇头,侍女会意,退后数步,李清瞳悄无声息地启步,带着侍女离去。
   
    翌日晨,王继恩骑马,带着若干皇城司禁卫出了丹凤门。迎面遇见入宫定省的楚王元佐,王继恩只是在马上抱拳施礼,并未多作停留,迅速带领禁卫朝南薰门方向出城。
   
    赵元佐微感诧异,却也未多想,依旧进至万岁殿,等待父亲召见。
   
    这日无朝会,万岁殿中侍女说官家昨夜极少见地独酌,饮至沉醉,尚未醒转。
   
    赵元佐请侍女别惊动父亲,自己去瑶津池边稍待片刻,少顷再来。
   
    到了瑶津池,赵元佐见池畔棣华亭中坐着一位美人,手持一竹编花篮,正在插花。赵元佐定睛望去,认出那美人是李清瞳,遂上前几步,朝李清瞳长揖行礼。
   
    李清瞳站起,亦向他还礼,微笑道:“向大哥道喜了,听说你与冯家小娘子的婚事六礼已备,只差亲迎。”
   
    赵元佐道:“我已向爹爹申明,不愿此时娶妻。”
   
    李清瞳略靠近他些许,低声道:“这并非一桩简单的婚事,是你爹爹给你的考验,切勿在此刻违背他意愿。”
   
    赵元佐低首不答。
   
    李清瞳又道:“你原本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秦王出事,储君之位,应无悬念……”
   
    赵元佐苦笑:“你也以为,我会为争储君之位而与父亲虚与委蛇么?”
   
    李清瞳神色一肃,凝眸看他:“身在天家,谁人能为所欲为?要活下去,必须学会忍耐和妥协。”
   
    赵元佐黯然,不再争辩。
   
    李清瞳微微一笑,语气又复如和风细雨:“你终究要娶妻,哪怕只是充充门面,也需要一位夫人搁在王府里。你放心,冯家姑娘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娘子,温柔和善,是极好相处的。”
   
    赵元佐不语,望向李清瞳身后石桌上新剪下来的枝枝蔓蔓,换了个话题:“那些蔷薇果,红得正艳,像玉津园里的。”
   
    李清瞳顺着他目光一顾花堆中的蔷薇果,道:“这些蔷薇果,正是来自玉津园。”
   
    赵元佐浅笑道:“德妃娘子让人去摘的?”
   
    李清瞳摆首,道:“去年这个时候,你从玉津园回来,顺便给我带了些蔷薇果插花,我泡在水里,过了些时日,蔷薇果枝条都长出根来了,我便把它们种在后苑园圃里,今日剪了几枝,就是你看见的这些。”
   
    赵元佐赞叹:“多亏德妃娘子惜物,蔷薇果花枝才得以存活。”
   
    李清瞳含笑回到石桌边坐下,拾起一枝紫色翠菊,开始修剪上面簇生的花朵。
   
    那翠菊每枝上皆密密地生有小花蕾十余朵,李清瞳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迅速把花蕾剪得只剩下稀疏的三朵。
   
    赵元佐不禁惋惜:“这些小菊花开得甚好,一下剪去这么多,很是可惜。”
   
    李清瞳把修剪完毕的翠菊插进花篮,置于花篮中大朵的白菊和蔷薇果之间,左右调整好位置,方才又露出笑意,一边审视花篮,一边道:“翠菊,原本就是搭配白菊用的,花头多了喧宾夺主,再说,这种小菊花,就要修剪出寥萧清寂之态才美。”
   
    然后她转顾赵元佐,依旧轻言软语,说出的话却隐含锋芒:“要想尽善尽美,必须懂得取舍。这也不舍得,那也放不下,最终只会破坏大局,无法成功。”
   
    赵元佐听出她弦外之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保持着沉默,移目至瑶津池上千顷残荷。
   
    李清瞳迟疑着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该告诉你……”
   
    赵元佐侧首看她,目光含询问之意。
   
    李清瞳斟酌着词句,道:“我希望这次你能做出正确的取舍,你若选对,此后前程无限,再无劫难……”
   
    透过她格外凝重的表情,赵元佐隐隐预感到她所指之事,她话音未落,他即直视着她双眸,用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说。”
   
    3.牵机
   
    王继恩带着皇城司禁卫直奔房州,借皇帝之命将一壶牵机药以药剂的名义赐给赵廷美,冷眼看赵廷美饮下。
   
    赵廷美一见那药汁颜色气味,便知是断肠毒药牵机药。他认得它,皆因他曾亲手将药汁倒出,奉至南唐末代国君李煜手中。
   
    那是太平兴国三年,他的兄长赵炅,决定以悄无声息的杀戮中止李煜在自己统治下的都城里伤春悲秋,这些哀婉悱恻的情绪以优美词作的形式和不可思议的速度流传出去,每每引发遗老遗少的悲叹,缅怀他们心中不灭的故国。怨怼之声暗潮涌动,阴风一般掠过宫城,风去往的方向显然与皇帝此时的愿景相悖——太平兴国。
   
    赵炅将牵机药交给赵廷美,暗示他去完成这个微不足道的任务。赵廷美惊愕,甚至感到了一脉难言的痛苦。他与居于汴京的李煜素有往来,他们吟诗填词,焚香点茶,趣尚一同,李煜于他亦师亦友,他仰慕这位高贵的才子,就如碧潭仰望晴空,青草依恋春风。
   
    但,他也知道他与李煜的交往在兄长的眼中无处遁形,在兄长决定铲除李煜的时候,他需要以刽子手的身份割裂与国朝政敌的联系。
   
    纵然经过千番挣扎,他终究以一盏牵机药掩埋了他与晴空春风的友谊。
   
    宿命呀,宿命。他怆然叹息,不顾刘娥的阻拦,将手中毒药饮尽。很快,他感觉到了当年李煜的痛苦,腹中剧痛,四肢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手足忽拳忽曲,仰俯之间身体弯曲,头渐渐朝足尖靠近。
   
    这诡异残酷的情景看得中途杀出、持剑相救的蒙面青年一愣,也令他疏于防范,胸口被与他作战的皇城司亲从官砍了一刀。
   
    那亲从官举刀向前,正欲再度砍向蒙面青年,刘娥站起,扬声呼道:“住手!误伤贵人的罪名,你可担待得起?”
   
    亲从官动作一滞,疑惑地转顾刘娥。
   
    刘娥肃然注视他,一指那青年,道:“他的衣裳裁自织绫务所供的绫罗,身上有上等沉檀的香味,又敢于孤身与你等对抗,若非贵胄,岂会如此?”
   
    亲从官打量那青年,亦认可刘娥的提示,遂试探地看王继恩,等待指示。
   
    刘娥继续向亲从官说话,目光却瞥往王继恩,一字字道:“你若伤他,异日若有人追究,你难逃罪责。”
   
    王继恩一哂,十分礼貌地朝刘娥欠身,以请示的口吻道:“那我们请这位公子摘下面巾,亮出身份如何?”
   
    那青年闻声一颤,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王继恩面色一沉,竖起手掌决然向下挥,命令众禁卫道:“拿下!”
   
    众禁卫蜂拥而上,围攻蒙面青年。青年勉力振作,提剑准备再次应战,无奈受伤不轻,两手乏力,还未抬起剑锋,此前那亲从官一弯雪刃已架在他颈上。
   
    亲从官正欲进一步控制住青年,门外陡然飞来一箭,落在他刀刃上,刀“当啷”坠地。
   
    室内众人皆朝箭来之处望去。
   
    赵元佐提着一弦弓箭,出现在门边,青衫磊落的身后是半城风雨和数十名王府侍从。
   
    心头似有千钧重担由此放下,刘娥低呼一声“楚王”,适才冷硬的神情退去,她目有泪意,这声呼唤也隐带哭音。
   
    赵元佐柔软的目光拂向她,似宽慰似安抚,然而这温柔转瞬即逝,他恢复了冷肃神情,缓步走到王继恩面前,默然直视着那指挥禁卫的宦官行首。
   
    王继恩祭出如在宫中一般无懈可击的笑容,躬身施礼:“老奴给楚王请安。”
   
    赵元佐冷面看他,并不应答。他身后的侍卫已随之入内,各自拔剑,化解众禁卫对蒙面青年及赵廷美亲眷的攻势。
   
    从李清瞳处得知赵廷美将被赐药的消息,赵元佐立即转身出宫,集结了自己王府中的侍卫,迅速往房州赶去。其间先后经历李清瞳、监视楚王府的亲从官及汴京城门守卫的阻止,他决然不理,一径冲出城去。亦没有想过去恳求父亲收回成命,他见王继恩已然出发,明白时间已不容许他以正常的方式为四叔争取父亲的饶恕,他除了亲赴房州相救,别无他法。
   
    他记得他转身时李清瞳在他背后的一声冷喝:“你要懂得取舍,眼下就是你该舍去的时候。”
   
    “抱歉,我做不到。”这是他的回答。
   
    他没有回头。
   
    在赵元佐无言的迫视下,王继恩瞥瞥蜷缩倒地的赵廷美,低首退后。毕恭毕敬地退至门边,再度朝赵元佐施礼,才带着众皇城司禁卫离去。
   
    目的已达到,他即可回宫复命。他并不想与楚王这潜在的储君对抗,至于赵元佐的行为是否属于抗旨,留待皇帝判断,他不愿牵扯其中。
   
    刘娥注视着王继恩等人,直到他们消失在风雨卷起的茫茫尘雾中。然后左右四顾,发现此前救她的蒙面青年已不见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
   
    刘娥回到哭泣的张夫人身边,和她一起扶起赵廷美,让他倚靠在张夫人怀中。
   
    赵元佐疾步走到赵廷美身边,单膝跪下去握廷美的手,连声唤“四叔”。
   
    赵廷美已奄奄一息,勉力克制着身体的痉挛,虚弱地唤:“元佐……”
   
    赵元佐看着叔父痛苦的模样,眼帘一低,两滴泪随之而坠,他悲伤地说:“对不起,四叔,我还是晚了一步。”
   
    赵廷美脸上的肌肉因极端的痛苦而颤抖着,他却还是想向元佐呈出微笑,勉强挤出的笑意看起来格外凄惨:“你尽力了……我咎由自取……以后,还望,你对我的家人,多加照拂……”
   
    赵元佐含泪握紧他的手:“四叔放心,我会尽我全力保全四婶和弟弟妹妹。”
   
    赵廷美努力笑笑,头却越发沉重,全身缩至一团,恨不得手足相连。
   
    张夫人惊叫起来,连呼刘娥,要她助自己把夫君扶起正坐。
   
    赵廷美用尽全力推开伸手欲扶自己的刘娥,将她推向赵元佐怀里。
   
    “跟楚王,回去……”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赵元佐伸臂搂住将向后倒的刘娥,两人苍白着脸,茫然看着赵廷美在张夫人怀中挣扎,直至最后停止挣扎。
   
    张夫人以手试试赵廷美的鼻息,旋即紧拥着他恸哭,哭声凄厉之极。其余家眷见状,也是悲声四起。
   
    赵元佐放开刘娥,两人泫然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跪下,并肩朝逝去的廷美跪拜。
   
    蒙面青年并未走远,此刻隐于空无一人的庭院中,侧身探视着堂中情形,见此情景,他默默转身,拉下蒙面的面巾,随之露出的是赵元侃黯然神伤的脸。
   
    他的左手一直摁在刚才受伤的胸前。似觉血流稍止,他放下手来,顿了顿,又伸手进胸前领口,从中摸出一只被刀砍出缺口的银镯。
   
    那正是客栈跑堂转交给他的刘娥的银镯,他置于怀中胸前,无意中银镯为他挡了一刀,令他不致受重创。
   
    骤雨初歇,空气中充盈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冲淡了此间的血腥味。赵元侃仰首前望,但觉远山明灭,烟云萧疏,目中有微茫闪烁,亦不知那落于双眼水雾之上的是暮霭,抑或是月光。
   
    赵元侃将银镯放回怀中,一手捂住胸前伤口,一手提剑,踏着满庭落叶离去。庭院外白杨树下系着他的坐骑,他跃马扬鞭,越过足下寂寥山河,重返他终将回归的九重城阙。
   
    次日张夫人即送赵元佐出门,嘱他尽快回京,早些回去向官家请罪,以免官家龙颜大怒,后果不堪设想。亦不忘按赵廷美遗愿,命刘娥随赵元佐回去。
   
    二人临行前,张夫人把一个锦盒递给刘娥。刘娥打开一看,发现是当初为楚国夫人设计的那套“掬水月在手”的头面。
   
    张夫人道:“这首饰原本来自你的巧思,如今,我赠与你们,就当作我给你们的贺礼吧。”
   
    刘娥立即推辞:“这礼物太贵重,我万万不能收。”
   
    张夫人坚持将锦盒塞到刘娥书中:“别的不收,这个一定要收下。我听龚师傅说,这头面元佐也曾提了意见……此物与你们有缘,将来这些首饰你戴着,比留在我这未亡人身边强。”
   
    刘娥征询地看看赵元佐,赵元佐朝她点了点头:“既是四婶的心意,你恭敬不如从命。”
   
    刘娥遂收下,再三谢过张夫人。
   
    两人拜别张夫人。赵元佐扶刘娥上马车,亲自驾车,离开涪陵县公宅。众侍卫骑马,随他回京。
   
    张夫人神色郁郁地目送他们远去,双手合什,默默祝他们一世平安。
   
    出城之后疾行半日,遇见一处河草丰美,众侍卫建议赵元佐稍留片刻,容他们在河边饮马。赵元佐同意,见河岸附近有一山丘,便独自一人信步登上,立于山丘之巅,回望房州。
   
    天边残阳如血,四野俱静,偶有一羽孤雁飞向落木萧萧的寒林。
   
    赵元佐默然伫立半晌,取下腰悬的埙,对着远处风烟沉寂的房州,开始吹奏。
   
    刘娥悄悄走到他身后较远处,凝神倾听,辨出那悲戚曲调,正是赵廷美唱过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赵元佐一曲奏罢,刘娥才靠近他,轻声唤:“大王……”
   
    赵元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一笑:“这曲声惊扰你了么?”
   
    刘娥叹道:“没有,这曲子很好听,只是凄凉悲切了些,让人听得想落泪。”
   
    赵元佐朝她转过身来,稍作解释:“这是首挽歌,名为《薤露》。我天水赵氏的子弟,若有人不幸早逝,亲族都会为他们唱这支歌。”
   
    刘娥道:“所以……大王这是为秦王吹奏的?”
   
    赵元佐颔首:“我小时候,四叔教我这支歌,笑着嘱咐我,若他有一天战死沙场,我要为他唱这歌。”他垂目抚向手中的埙,“没想到最后,他竟是牺牲在名利的沙场上……”
   
    赵元佐把埙举至唇边,又开始吹奏《薤露》,曲调有如呜咽。
   
    刘娥凝视元佐含泪的眼,听着越来越凄恻的曲声,终于出声打断元佐:“大王,刘娥有一不情之请……”
   
    赵元佐停止吹奏,静待她说话。
   
    刘娥道:“请大王把这埙送给我,以后别再吹奏这曲子了。”
   
    赵元佐不解地问:“为何?”
   
    刘娥想起赵廷美丧子之状,轻声劝赵元佐道:“哀悼亲人理所当然,但是逝者已矣,悲伤之后,生者应该往前看,继续走好足下的路。这曲子虽动人心魄,但太过凄婉,反复吹奏,易使人沉湎于悲哀之中,长此以往,损人心志,还是少吹奏为好。”
   
    赵元佐未作答,但在刘娥轻轻去接他手中的埙时,他没有拒绝,任她把埙取了去。
   
    刘娥双手握埙,尽量将它遮蔽在自己衣袖之下,朝元佐微笑:“回京之后,大王要振作起来,从容应对家国大事。我想,相较于吹埙,这才是秦王在天之灵希望看到的。”
   
    赵元佐只是恻然一笑,不置可否。
   
    4.烛影
   
    赵元佐带着刘娥及楚王府侍卫,回到汴京城外。赵元佐的车行至一处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马探路的侍卫从城门方向疾驰折返,在赵元佐车前下马,单膝跪地禀报:“南薰门外有许多兵卒严阵以待,看他们的戎装,应该是皇城司与奉宸队的禁卫,领兵的是曹侍中和韩国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赵元佐跳下马车,快步登上丘陵较高处,朝城门方向眺望。
   
    正如侍卫所言,曹彬与潘美领兵等待的正是赵元佐。此前王继恩回宫,向赵炅禀报了赵元佐赶赴房州试图救赵廷美之事,赵炅大怒,命曹彬与潘美带禁军前去捉拿赵元佐。曹彬出了城门,却按兵不动,并让潘美及其麾下禁卫亦随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问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尽快把赵元佐抓回来。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诚,不会做出谋逆之事,涪陵县公既亡,他很快便会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们不能损了他颜面,等他自己回来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见赵元佐踪迹,又对曹彬道:“我们还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时复命,难逃罪责。”
   
    曹彬仍摆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来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来,便是迷途知返,于他,罪责有轻重之分。何况,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儿子自己回来。”
   
    潘美若有所悟,继续按兵不动,随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双目,远眺面前大道,镇定自如。
   
    赵元佐望见南薰门外形势,从丘陵上下来,走到马车前对刘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们暂时分道而行。你先找龚师傅安顿下来,我若无事,会去找你。”
   
    刘娥掀帘而出:“不行,我随你回去,是吉是凶,总要有人与你一起承担。”
   
    赵元佐恻然一笑:“飞蛾扑火,徒劳无益。”旋即吩咐一旁为他牵马的侍卫,“你为刘姑娘驾车,送她去城中找银匠龚美。”
   
    侍卫领命,赵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马,向刘娥说了声“多保重”,便朝南薰门驰去。
   
    其余侍卫也追随元佐绝尘而去。刘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泪追赶着唤“大王”,但很快被留下为她驾车的侍卫拉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元佐消失在西风漫卷的古道烟尘中。
   
    赵元佐在南薰门前下马,曹彬与松了一口气的潘美亦下马,双双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归来,即护送大王入宫面圣。”
   
    赵元佐点点头,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阔步入城门,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渐浓的宫阙。
   
    前一夜,王继恩带回来赵廷美饮鸩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彻底消除,一切尘埃落定,赵炅却没有自己原来想象的轻松,一个人枯坐于万岁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陆离,斗转星移,一阵割除痈疽般尖锐的疼痛涌上心头,他瞬了瞬目,屏却鲜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卧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独眠至中宵,他被一阵凉风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面前帷幔飘散,溅满紊乱脉搏般跃动着的红色烛影,使那丝罗幔帐产生半透明的质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帐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随着那男子的行近,幔帐上那道身影颜色越来越深,像从赵炅湮远的记忆深处浮出,那比夜色深浓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着那身影,喝道:“是谁?”
   
    影子在幔帐前止步,并不作答。
   
    赵炅惊惶地从榻上跃下,在水波般漾动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内西壁,那里陈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仪仗器具,还有他的佩剑。
   
    他颤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后摸到如意、鹤扇、幡、丝拂,却不见佩剑。他凝神再摸,一柄玉质的物事闯入掌中,触手冰凉。
   
    借着稀薄的烛红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发现那是一柄柱斧。
   
    这用于皇帝出行时驾前仪导行的器物此刻却看得他浑身一颤,似被烫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抛下柱斧,那当啷坠地的声音又吓得他瞳孔收缩,肝胆俱裂。
   
    幔帐外的影子又动了动,仿佛要掀帘进来。赵炅立时大呼:“出去!”
   
    影子动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将幔帐拨开。
   
    赵炅痛苦地闭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惧的力量的审判。
   
    那影子无声地靠近,然后在紧闭双目、一头冷汗的赵炅面前跪下,唤了声:“爹爹。”
   
    赵炅睁开眼睛,茫然注视面前的人,须臾试探着唤:“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请安。”赵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却是相当冷淡,殊无笑意。
   
    赵炅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静的神情,冷面问赵元佐:“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