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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桐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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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乐舞
   
    大宋太平兴国年间,阳春令月,时和气清,益州华阳河洲之上的王雎鸿雁正叫得关关嘤嘤。最新最快更新河边两岸植有数重桃花,花开灼灼,树下流水以一脉花影染成的胭脂色遥遥相映。
   
    陌上草薰风暖,花瓣零落如雨,十数位乐伎于其间踏歌曼舞,在唱一首蜀地宫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才唱得两句,一位男装的乐伎脚下一绊,身子晃了晃,停止了舞蹈。
   
    与她对舞的乐伎行首蹙了蹙眉,颇为不满:“练了多次,还未熟练?”
   
    男装乐伎赧然道:“这主君的衣裳我穿原长了些,起舞时常绊到。”
   
    “那就换一个人。”行首侧首四顾,“谁来?”
   
    众乐伎相顾而笑,均不领命,其中一位道:“她已是我们之中最高的,若她也不能穿主君衣裳,谁还能呢?”
   
    未待行首回答,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忽从侧面应道:“我能。”
   
    众乐伎循声望去,见一位高挑秀颀的姑娘自杨柳堆烟处走来,十六七岁光景,延颈秀项,铅华不御,一头乌发很简单地在头顶绾了个髻,新鲜而干净,像柳丝梢头那一抹烟黄。
   
    她穿着棉麻制成的长裤短衫,是男子的打扮,乐伎行首把对那不够精致衣物的蔑视掩藏于无澜的凤目中,不动声色地问她:“你会跳我们的舞?”
   
    “会。”她从容答道,“你们每天在这练习,我看都看会了。”
   
    “那好。”行首朝那男装乐伎递了个眼色,“你把行头换下,交给这位姑娘。”
   
    不消多时,这年轻的姑娘已换上了那丝质的襴衫与漆纱幞头,身量相当,款款舞了个男子身段,果然巍峨如玉山倾。行首满意地点头,让她跳主君舞,自己则扮与之对舞的美人。
   
    新任的主君广袖当风,揽美人入怀。两人共舞于桃花影中,美人呈出一如既往含情凝睇的表情看向主君,主君亦温柔回顾。阳光吹落的幞头阴影落在袅袅长衫上,她带着悠懒笑意俯视美人,桃花如面,春风拂眼,美得雌雄莫辨。美人流转的目光便奇异地滞了滞。
   
    主君双睫含笑地微垂又扬起,联娟修眉下亮出的双眸宛若一泓幽潭,那见惯世面的美人竟觉魂魄不自禁地随着她眼波往里漩,不由双颊微热,失措地捂住心口,浑然忘了下一段水袖该往何处舞。
   
    而周围的乐伎一壁伴舞,一壁继续唱刚才的宫词:“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一群美丽的人儿衣袂飘飞,载歌载舞,言笑晏晏,在这云卷云舒的春洲,在这花开花落的芳甸。一直舞到日悬中天,桃花淡墨色的影子被太阳熨干。
   
    河对岸有中年女子的呼唤声隐约传来:“小娥,小娥……刘娥!”
   
    最后那声“刘娥”带有明显的怒意。歌舞中的主君立即停下,脱下行头,迅速穿回原来的短衫,边换边对众乐伎说:“舅母找我,我该回家了,姐姐们再会。”
   
    行首问:“你以后还来么?”
   
    她答:“还来。”
   
    行首笑:“除了歌舞,你还跟我们偷学了什么?”
   
    “鼗鼓,”姑娘坦诚答道,“我还跟你们学了鼗鼓。下回若缺人,我来补上。”
   
    言罢,她匆匆穿过桃花林,走到河边,轻盈地跳入水中,潜泳离去。
   
    刘娥的发髻在水下散开,青丝如水草扬起,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她纤长的双手拨开扑面而来的水流,像两朵辛夷花舒展于风中。那颗因舅母的怒唤而收缩的心,也随之渐渐平复开来。
   
    她从小便不惧水,七岁时不慎坠入水中,她手足在无措的摆动中奇迹般地找到了频率,渐渐感到水的浮力足以承载她幼小的身体,便平静下来,开始探索这至柔之物的奥秘。
   
    从此后她经常像条鱼儿般穿行于水中,避开尘世纷扰,让自己不甚愉快的童年如水滑过,随着每一夜的明月白露,寂然无声地终了。
   
    潜游到家附近,刘娥从水里浮出,上岸。
   
    刚起身,一只手便从她身侧揪住了她耳朵。
   
    刘娥吃痛扭头,见揪她耳朵的正是舅母。
   
    此刻她乌发垂肩,白皙柔嫩的小脸上带着湛露般的水珠,清丽若出水芙蕖,看在枯发黄皮的舅母眼里,这真是令人生气。
   
    舅母怒火益盛:“死丫头,大白天不待在闺房里绣花,跑哪里浪去了?”
   
    刘娥辩解:“舅母,我没偷懒,你让我绣的花我全都绣好了,就搁在房里,正准备送给你看呢。”
   
    舅母抓起她双手一看指头,斥道:“针眼这么少,肯定偷懒了。”
   
    刘娥笑道:“是女红精进了……”
   
    舅母哪里肯信,伸手去掐刘娥的脸:“看你这狐媚样,小小年纪不学好,天天跑出去学窑姐儿歌舞,难不成想勾引野汉子么?让你继续待在我家,迟早会败坏我庞家名声……
   
    舅母喋喋不休地继续怒斥。拖着刘娥朝家走去。
   
    舅母把刘娥锁进房中,直到月上柳梢,仍未有把她放出来的意思。
   
    刘娥左右等不来人,便从内推门,探手出去摸索,想看那锁有无可能自己撬开。
   
    舅母冷笑着走到刘娥闺房窗外:“你且死了这条心,这时候别想出去,等着徐员外家的花轿来接吧。”
   
    徐员外,这个名字令刘娥感受到了舅母之前所有行径都抵不过的恶意。她知道这位乡绅,曾在上元节见过他一面,彼时她头插火杨梅,与邻居家的姑娘们一起舞着花灯游行于街上,路过他家楼下,清楚地听见他在楼上问家仆这个戴火杨梅的姑娘是谁家的。
   
    她闻声抬头朝楼上望去,看见了一张层层叠叠地密布着皱纹和斑点的脸,老得就像昨天刚出土,带着一身斑驳厚重洗之不去的绿锈。
   
    她压下心头的厌恶,尽量让语调显得平静:“你要我嫁给徐员外?舅母,敢问徐员外高寿?”
   
    舅母回答:“徐员外是戊辰年的,跟你一样。”
   
    “嗯,我们都是戊辰年生的,”刘娥在心底讥诮地笑,“只不过我和徐员外之间隔了个花甲。”
   
    舅母被这句话激怒了:“你还挑三拣四?你爹死得早,刘家不肯收留你母女,你娘就带着你回娘家让你舅舅养着,活活把你舅舅累死了。你娘做惯了将军夫人,吃不下我家粗茶淡饭,也撒手而去,却把你这赔钱货扔给我。没有丰厚嫁妆,你还想嫁个好儿郎?难得徐员外看上你,愿意纳你为妾,是你的福分,运气好与他生个一男半女,将来家产少不得也分你一份,够你衣食无忧一辈子……”
   
    所以她把丧夫的怨恨都转嫁到了刘氏母女身上。刘娥默不作声,手指沿着窗格徐徐攀爬,在舅母停歇的间隙感觉桐间露落,柳下风来,抚上窗棂的手收集了流转于夜色中所有的不安。
   
    待舅母数落完,刘娥镇静地开口:“舅母所言有理,我想明白了,愿意嫁到徐家过好日子,如今只是想请舅母帮我置办一身好行头,好歹我也是好人家出身,不能穿戴太寒酸,将来被徐家看轻。”
   
    如此爽快地答应倒令舅母难以置信了:“你真愿意嫁过去?”
   
    刘娥道:“全凭舅母做主。”
   
    舅母舒了口气:“好吧,行头好办。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在刘娥的坚持下,舅母无奈地为她选择了华阳县最好的银匠龚美来为她打造首饰。一想到可能付出的昂贵工钱,舅母顿觉心头被剜掉一块肉,带着刘娥去厅堂见龚美的路上,仍在边走边数落:“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丫头,白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有人来娶,你又讹我一大笔嫁妆。”
   
    刘娥笑道:“我知道舅母疼我,为我安排这门婚事也是为了我能享大半辈子福。索性就送佛送到西,送我一副好行头。让我戴上好首饰风风光光地嫁到徐家,将来若获得徐员外宠爱,我自不会忘舅母大恩,金山银山地往娘家送。”
   
    随着她语意想到那美好前景,舅母终于忍不住笑了,去捏她唇角:“你这抹了蜜的小刁嘴,真让人又爱又恨!”
   
    银匠龚美早已候在堂中,寒暄之后,把首饰图样在刘娥及舅母面前展开,指着图样说:“最时兴的样式都在上面了,请小娘子过目,看中哪个告诉我便是,我必在小娘子婚期前打造好,送到府上。”
   
    刘娥看看图样,指其中一个簪子给舅母看:“这个好不好?”
   
    舅母没立即回答,但问龚美:“这个贵不贵?”
   
    龚美道:“若用银鎏金,造价不会很高,工价好说,我一定按最低的熟客价来算。”
   
    舅母略略放心,对刘娥道:“你且先挑吧。”
   
    刘娥微笑,继续指看中的几个款式给龚美看,龚美在图样上做记录。
   
    家中丫鬟自后院进来,向舅母禀报:“夫人,你供的财神爷面前的长明灯灭了。”
   
    舅母十分恼火:“灭了你不会马上点上呀?”
   
    丫鬟唯唯诺诺地答应,转身欲去,舅母却又把她唤住:“算了,你笨手笨脚的,别冲撞了神明,还是我自己去吧。”
   
    舅母朝外走,丫鬟欲跟上,舅母制止她,目示刘娥及龚美,低声嘱咐丫鬟:“你留下,看好姑娘。”
   
    丫鬟答应,舅母快步出去。
   
    刘娥待舅母远去,回眸吩咐丫鬟:“龚师傅远道而来,怎的没备上茶水?快去点一盏热茶来。”
   
    丫鬟见龚美面前果然没有杯盏,忙道:“呀,真是失礼了,我这就去。”
   
    龚美见丫鬟身影消失,立即侧首急切地问刘娥:“妹妹,你舅母要把你嫁给何人?”
   
    他们原是熟识的。
   
    龚美是并州人,背井离乡来华阳县谋生计。他手艺本不错,但初时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客人。刘娥从小没被舅母当闺秀养,好处是常可以溜出家门四处闲逛。她爽朗大方,模样又好,城中姑娘争相与她交友。
   
    刘娥认识龚美后,觉得他淳朴善良,遂把他介绍给她那些女友打首饰。龚美的首饰铺因此迅速崛起,傲视同侪。龚美感激刘娥,他比刘娥大七岁,在他建议下,两人以兄妹相称。这些事,刘娥自然是瞒着舅母的,也要求龚美不要泄露出去。
   
    刘娥四顾无人,才转头朝龚美叹了叹气:“龚大哥,我舅母要我嫁到徐员外家为妾,那个我一见就恶心想吐的徐员外。”
   
    龚美思忖道:“要不我拿出所有积蓄给你舅母,让她推掉这门婚事?”
   
    刘娥立即否决:“那可不行,你一个异乡人在华阳打拼这么久才攒了这点钱,哪能为我全贴进去。”
   
    龚美道:“若非你相助,我怎能在华阳立足。我们既已结为兄妹,如今妹妹有难,哥哥拿出积蓄帮你是天经地义的。”
   
    刘娥摆首:“你挣的钱要用来成家立业,何况我舅母胃口那么大,你再存几年的钱估计她也看不上,就别为我操这个心了。”
   
    龚美叹道:“那你真要嫁去徐家?”
   
    刘娥不置可否地笑笑,手指刚才龚美做好标记的簪子图样:“这个簪子你就用银鎏金给我做,但簪铤要做得特别一点……”
   
    龚美狐疑地看看簪子图样,又看看刘娥,然后低首垂目,认真聆听她改造首饰的要求。
   
    2.逃婚
   
    舅母防着刘娥,嫁期之前一直将她禁足,锁在房里不许她出来。一日晚膳后,舅母前往街上茶坊听说书,叮嘱家中丫鬟看守刘娥,而刘娥的几位闺中好友闻讯赶来,以几盒胭脂水粉收买了丫鬟,让她容她们来到刘娥窗前,与她叙谈。
   
    女友们提起刘娥这不如意的婚事,都是忧心忡忡。一位说:“徐员外这喜事还办得真快,上个月才埋了一个,这又要迎进去一位。”
   
    另一位说:“横竖徐员外有钱,以前的妾室有投井的,有悬梁的,有遍体鳞伤地死的,娘家人来闹,不过给了些银子就摆平了,照样爱纳谁就纳谁。”
   
    还有一位猛点头:“上次那个九娘子,进洞房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上吊死了……”
   
    有人听不过去了:“呸呸呸!你们千万别在娥姐跟前说触霉头的话。”
   
    众人顿时噤声。少顷,一个姑娘换了话题,幽幽对刘娥道:“你嫁人了,以后我翻篱笆出去玩,谁抱我下来呢?”
   
    这话引得其余姑娘也是悲从心起,一位道:“以后下雨天外出,谁来给我撑伞呢?“
   
    另一位续道:“以后我拔不开的瓶塞,谁来给我拔呢?”
   
    最后表示担忧的是刘娥邻居陈家的一对双生女儿。大双道:“以后我摘果子时够不到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摘呢?”
   
    小双抹着眼泪嘀咕:“以后我吃不完的桃子李子,谁来帮我吃呢?”
   
    刘娥不禁笑出声来,对小双道:“你赢了。”
   
    小双毫无喜色,霎时放声哭:“你竟然同意给人做妾?该纳妾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刘娥想笑,鼻中却一阵酸楚。庭中那株苍郁梧桐枝桠横斜,影子从月光中坠落,随风一点一点敲击着她面前的窗纱。刘娥瞬了瞬目,笑对窗外的小双道:“小双,你朝右看。”
   
    小双愕然问:“看什么?”
   
    刘娥道:“看,星星在眨眼。
   
    小双闻声向右望去,她的侧影随之映在窗纱上,少女稚嫩的五官轮廓美好。
   
    室内的刘娥也侧首,朝小双侧影倾身,在小双影子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小双,”刘娥对室外愣怔的少女微笑,“我会好好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邻村阿牛如果要娶你,一定不要准他纳妾。”
   
    不久之后,刘娥被一顶小轿抬进徐家大宅。沿途没有礼乐相送,有的是围观路人窃窃私语声,议论的无非是她与徐员外的年龄差距,以及徐家妻妾诡异的不明死因。
   
    刘娥表情淡漠地听着,镇静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照此前选定图样打造的簪子。
   
    到了徐家,在堂中与徐员外及其妻妾一一见了礼,她便被送入新房,徐员外仍在堂中应酬宾客,房中看守刘娥的是他的七娘子,房外另有两名丫鬟侍立。
   
    七娘子显然对徐员外再度纳妾这事有怨气,并不搭理刘娥,自己在房中梳妆床上盘腿坐下,抓了一把松子自顾自地咔咔地嗑着。
   
    刘娥坐在床沿观察七娘子,见她个头比自己矮一点,但身材比自己壮实,细白面皮,略显丰腴,倒没有多少刻薄之气。
   
    两人沉默地对坐良久,房中仅余七娘子嗑松子的声音,最后是刘娥先开口,朝七娘子笑道:“姐姐在吃什么?”
   
    七娘子眼皮也未抬,继续响亮地磕完一颗,才冷冷答道:“松子。”
   
    刘娥遂问:“姐姐能赏点给我吃么?”
   
    七娘子有些诧异,斜睨她一眼。
   
    刘娥微笑无懈可击。
   
    七娘子面无表情地道:“自己过来拿。”
   
    刘娥欣然起身,走到七娘子对面坐下,在梳妆床案上的松子盘中抓了一把,也随七娘子嗑了起来。
   
    七娘子边嗑边上下打量刘娥,然后问:“你饿了?”
   
    刘娥道:“是呢,这一整天都没进食。”
   
    七娘子一指房中桌上摆着的酒菜:“那些是为你和员外准备的,你若饿了,不如先吃一点。”
   
    刘娥扫视酒菜,一时沉吟不语。七娘子在心底冷笑:这是你和员外的喜酒,你若现在先吃了,是不懂规矩,对员外不敬。你不吃,看来倒也不傻。
   
    见刘娥无言,七娘子忍不住又揶揄她:“怎么,怕吃多了发胖?别担心,你这小身板,怎么吃也不会胖。”
   
    “也是会胖的,”刘娥含笑应道,“若胖先胖脸,若瘦先瘦胸。”
   
    七娘子噗嗤一笑,对刘娥的敌意竟瞬间淡去了不少,带有几分真意地劝道:“你饿了一天,多少吃一点,见了员外也有力气说话。吃完我给你收拾。”
   
    刘娥颔首道:“那就有劳姐姐,稍后我跟姐姐一同收拾。”
   
    七娘子带着刘娥来到桌边坐下。桌上菜肴多为点心和冷盘,另有一些虾蟹。七娘子琢磨一下,拈起一只大青蟹放在刘娥面前的碟中。
   
    七娘子目示青蟹:“这蟹肉厚实清甜,你尝尝。”
   
    七娘子有许多识人的手段,其中之一便是请人吃蟹,尤其是女人。若这人要求旁人将蟹拆好她再吃,或者要求用工具,吃时小心翼翼,唯恐露出一丝不雅吃相,那此人必是难缠的妖精,做作的贱人;若这人见了整蟹两眼放光,抓起就啃,必是缺乏教养,肠直脑小,心思不多,倒是不足为惧。
   
    而刘娥似乎是后一种人,毫不推辞地一手拾起蟹,一手径直掰下一只大蟹螯,也不问工具,直接伸进嘴里咔地一声咬碎硬壳,然后搁下蟹身,专注剥去大螯上的碎壳,完美地剥出整只蟹肉,满意地看看,正要放入口中,忽然想起一旁的七娘子,遂立即把蟹肉递到七娘子面前:“请姐姐先尝。”
   
    七娘子忙摆手:“你自己吃。”
   
    刘娥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言罢一啃蟹肉,双目微眯,露出满足的笑容。
   
    吃完蟹螯,刘娥继续吃蟹身,或牙咬或拳捶,房中不时咔咔啪啪作响,一整只青螃蟹很快被她消灭于口腹中。
   
    刘娥意犹未尽,又伸手去取另一只蟹。七娘子见她胃口如此之好,不由叹道:“看来你还真是怎么吃都吃不胖呀。”
   
    刘娥笑道:“谢姐姐夸奖,我当恭维听了。”
   
    七娘子亦笑:“不用谢,关键在‘怎么吃”上。”
   
    刘娥似恍然大悟:“原来姐姐是笑我吃得多。”
   
    七娘子笑而不语,自己也拈起一只螃蟹,道:“我陪你吃。”
   
    于是两人相对啃蟹,伴以小酒,推杯换盏,不多时已将桌上螃蟹及其余酒菜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大半。
   
    七娘子几乎完全放心了。徐员外爱细腰女子,宅中妻妾大多瘦得跟纸人一般,只有七娘子稍显丰腴,也令她耿耿于怀。她原本爱美食,也有吃夜宵的习惯,为此决意断绝夜宵,饿得不行便嗑点松子。八娘子偏借此摆了她一道,先让人夜夜做夜宵送到八娘子房中,对外宣称只要按时饮食,吃夜宵也不会胖。七娘子信了,恢复宵夜习惯。岂料不久后发现,八娘子原来并不吃送到房中的膳食,全给丫鬟吃了。
   
    这些事七娘子想起便心酸,只觉宅中处处是贱人,难得遇见刘娥这种毫不掩饰和控制食欲的。以她自觉丰富的人生阅历看来,只有老夫老妻和闺中密友才会毫不做作地相对大吃畅饮,何况空手啃螃蟹这种事,刚勾搭上的狗男女必不会做,有意争男人的两位女子更不会如此不顾吃相,能允许别人看到,必是心无芥蒂的莫逆之交了。
   
    两人进食完毕,仍不见徐员外进来。七娘子站起,带着微醺醉意说:“我再去取一些新鲜的水果来。”
   
    刘娥微笑:“多谢姐姐。”
   
    七娘子开门出去,回自己房取私藏的甘美水果。刘娥迅速拔下头上龚美做的簪子,握住簪头簪铤轻轻一旋,簪铤从中断开,露出里面的褐色粉末。
   
    刘娥把粉末倾入酒注子,提起晃了晃,然后搁在桌上,静待七娘子。
   
    七娘子很快提着一篮水果回来。刘娥提起酒注子,将琥珀色的酒液斟满两人的酒盏,举杯向七娘子道:“刘娥在这宅中举目无亲,难得与姐姐一见如故,再敬姐姐一杯,谢姐姐悉心照料我这半日。”
   
    七娘子亦举杯,道:“客气的话无须多说,总之你以后就是我亲妹妹,若别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有姐护着你呢。”
   
    七娘子仰首将酒饮尽,刘娥趁她闭目饮酒,左手引袖蔽面,右手举杯向左侧身后,轻轻把酒无声地倒于身后的裙上。
   
    此前刘娥倾于酒注子中的是助眠的药。是她请龚美买来,置入中空的簪子中,原本是要给徐员外用的,如今见七娘子独自看守她,便改变了计划,先请七娘子用了。
   
    不消多时,七娘子已在药物作用下伏案睡去。刘娥把她扶到床上睡下,脱了她外面衣裙,给自己换上,再摘下头面首饰,用布包了搁入七娘子带来的水果篮中,再房中四处搜寻,想寻找一些防身的工具,不想却在衣柜中发现一些鞭子匕首和绳索之类的刑具一般的物事。
   
    刘娥怔了怔,迅速想起关于徐家妻妾死因的传闻,又是愤怒又是恶心,从中随便选了把匕首便匆匆关上柜门,搁在篮子中用布掩好,便欲离去。
   
    开门之前刘娥回首看躺在床上沉睡的七娘子,又过去帮她掖了掖被子,低声道:“姐姐,情非得已,对不住了。”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开门低首出去。
   
    她身量与七娘子相差不多,穿着七娘子的衣裳颇合身。彼时夜色渐浓,她又低着头,门外的两位丫鬟看不真切,只道她是七娘子,看着她的背影问:“七娘子要回去了?”
   
    刘娥跟乐伎们偷学过鼗鼓说书,模仿别人的语音也能有七八分像,遂学着七娘子的声音头也不回地道:“新娘子想吃隔壁店铺的点心,我去帮她买点回来。”
   
    丫鬟笑道:“七娘子心善,对新娘子真好。”
   
    这日徐宅因有喜事,宾客往来,门禁不严,刘娥便趁着宾客出入,混迹其中,从侧门逃出了徐宅。
   
    3.翠峤
   
    刘娥自知徐家会很快知道出逃之事,不敢在华阳多逗留,抛下篮子,把其中物件用布包成包裹背在身上,迅速出了城,择一条车马不易行走的狭窄山道,连夜朝外逃去。
   
    那山道一直蜿蜒向上,刘娥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明朗起来,晨光清美,但见周围峭壁巍峨,翠峤横天,丝絮般轻白的山岚萦绕于山腰间。刘娥暗暗赞叹此中美景,却也不多停驻,继续前行。
   
    山路在山巅处陡然消失,前方是一悬崖,崖下澄江如练,对岸也是一陡峭山峰,两座山峰之间有一铁索吊桥相接。只是那吊桥似乎已使用多年,风吹雨淋之下锈腐不堪,踏脚的木板缺失不少,锁链多有断裂,虽关键处被人以藤条缠绑固定,看上去若要行走其间也甚是凶险。
   
    刘娥正在犹豫是冒险从吊桥上通过还是下山另寻新路,却闻山腰间人声喧哗,脚步迭沓。她回首下顾,见一人为首,后方另有十来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正阔步攀越,迅速朝山巅赶来。
   
    为首那人遥遥领先,已窥见刘娥身影,立时朝她一指,对身后众人道:“快!她就在那里!”
   
    刘娥明白这些人必是徐家派来捉她回去的家仆,面前已无退路,遂决然进入吊桥,双手分别扶着两边绳索,一步一晃地朝对岸走去。
   
    彼时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两壁翠峤下江水流光缥碧,一叶扁舟自远处漂来,一位青衫磊落的仕子负手立于舟头,带着浅浅笑意流眄于河川之上,看郁茂原隰中百草滋荣,衣袂迎风,携两袖风露,于天水之间感受这如洗新凉。
   
    他身后的船家已将扁舟划至吊桥之下。忽有一块木板从天而降,击破扁舟附近的水面,水花四溅。
   
    那仕子仰首向上看,适才在吊桥上踏破木板的刘娥与他目光相触,立即尴尬地向他拱了拱手以致歉,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此时她桥上路程已过半,而身后最先追来的家仆已至桥边,也试探着上了桥。
   
    舟划过吊桥,仕子转身示意船家暂停举棹划船,又抬头注视刘娥,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吊桥那端。
   
    刘娥足踏实地,才舒了口气。回看那为首家仆,见他行走之下桥晃得更厉害,他也颇紧张,双手紧抓两边绳索,挪步甚慢。
   
    刘娥一瞥桥头两端,见系在桥柱上的铁索已然断裂,替代捆绑的藤条也磨损大半,可以利器割断。遂取出匕首,笑吟吟地向吊桥走近数步,在桥上家仆惊惶注视下把匕首刀刃置于藤条之上,笑问:“你猜,是你先走到桥这端,还是我先把绳索割断?”
   
    家仆一愣,迅速评估了藤条的牢固度、匕首的锐利度及自己前行的速度,然后骤然转身,大步逃回离自己更近的山巅。
   
    刘娥待他上岸,立即以匕首猛割藤条,迅速把连接在桥柱上的几处都割断,吊桥随之断裂,垂于另一端峭壁间。
   
    徐家众家仆此时已尽数赶到,但见吊桥已断,一时无计可施,只得面面相觑。
   
    刘娥含笑收好匕首,立于峭壁边回顾对岸峻岭之下的华阳县,笑容逐渐敛去。
   
    她怀念家中长着梧桐树的院落,怀念随朝阳透窗而入的捣衣声,怀念鸡犬相闻的邻里,更怀念这座即将沦为旧日回忆的小城,以及那些循着年少不羁的心意散落于明衢于暗巷的步履。
   
    然而都过去了,再难舍的记忆都如面前碧色的水,一逝不复返,终将延续的,是足下的路。
   
    她转身向前,疾步离去。
   
    仕子一直在旁观上方情景,目睹这结果,亦不禁唇角扬起,目露赞许。
   
    “秀才,”也在默默观察的船家开了口,评论道,“这小丫头挺机灵,只是这吊桥建好不易,她就这样割断了,不知会妨碍多少百姓通行。”
   
    仕子摆首:“这吊桥年久失修,她能以匕首割断,可见已腐朽不堪。此前她一人通过已很凶险,若不割断,稍后追赶她的那群人如决心上桥,此桥必不能承重,彼时断裂,更会危及众人性命。所以她割断绳索,既为自己化解了危机,也不失为积德之举。”
   
    船家想想,也连连点头:“也对,若她心肠不好,大可在领头追赶她的那人尚在桥上时把桥割断,何必等他上岸再割。”
   
    仕子微笑,又回身目视前方,道:“走吧。”
   
    刘娥前行许久,见山路越来越崎岖,树影幢幢,荆棘密布,也怕迷失在丛林中。想到之前看见的扁舟,觉得如从水路离开,或许更快,遂下山,朝河边走去。
   
    河中有一艘小船正从华阳县方向划来,一背着行囊的男子坐在船头,身后一名船家正在撑船。
   
    刘娥蔽于暗处观察,待船划近,辨出坐于船头的人竟是龚美,不由大喜,跑到河边朝龚美挥手:“龚大哥!”
   
    龚美闻声转顾,看见刘娥立即站起,颇为惊喜:“妹妹,是你!”
   
    龚美忙招呼船家将船划到岸边,接刘娥上船,低声问:“你怎么从徐家出来的?”
   
    刘娥道:“说来话长,我们快离开这里。”
   
    龚美答应一声,请船家继续撑船,带着刘娥朝河中划去。
   
    刘娥见有船家在侧,暂未提自己的事,看看龚美的行囊,问道:“龚大哥,你为何要离开华阳?”
   
    龚美叹道:“承蒙你关照,为我带来许多客户。我最近生意红火,却得罪了华阳城中最大那家首饰铺……”
   
    两人相对而坐叙谈,都未发现船后方有一艘渔船正在朝这边划来,而不远处水面下暗潮涌动,不时泛出阵阵涟漪。
   
    龚美继续道:“那家掌柜差人扮成客人找我打金首饰,我打好了他却将首饰掉包,取出一套银鎏金的说给我的是黄金,我却打了银鎏金的糊弄他,要去报官。”
   
    刘娥蹙眉:“岂有此理!龚大哥索性就去县衙与他理论,不能忍气吞声被他们欺负。”
   
    水面下泛起的涟漪越来越近,离他们的船仅一两丈远了,涟漪中心有黑影如鱼般自水下掠过。
   
    龚美仍然未觉,还在说自己的事:“我也苦于没留证据,怕上了公堂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时候他们提出,如果我离开华阳就不追究。我想他们既存心为难,我这没根基的异乡人也待不下去了,就决定离开。”
   
    刘娥问:“龚大哥准备去哪里?”
   
    龚美道:“我想去汴京,那里地广人多,想必容得下我这小小银匠。”
   
    刘娥若有所思地重复:“汴京……”
   
    此时船猛地颠簸起来,刘娥仓皇站起,展开双臂和龚美在不断晃动的船上找平衡。
   
    刘娥左右四顾,只见水下冒出一双双男人的手,陆续扣在了船舷上。
   
    刘娥愣怔,旋即明白将他们包围的必是徐家派来的人。她立即纵身鱼跃,越过正欲爬上船的男子,跳入他们身后的水中,迅速潜行。那些男子也纷纷潜泳追来,刘娥身姿轻盈,本已将他们遥遥甩于后方,忽然感觉上方有阴云掠过,抬首一看,才发现是有人从渔船上撒下一面大网,将她这条脱逃的鱼儿从水中捕了出来。
   
    刘娥手足被缚,横伏在一匹马上,一位徐宅家仆策马,押着她回徐家,其后有数名家仆亦骑马相随。
   
    龚美在后面狂奔追赶,扬声呼喊:“放开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
   
    为首的徐宅家仆朝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即下马,对龚美拳打脚踢,将龚美打倒在地上。
   
    徐宅家仆见龚美已无力反抗,掸掸身上灰尘,仍旧上马,继续押着刘娥扬长而去。
   
    刘娥口被布塞着,举目四顾,发现他们正经过华阳县衙门前,遂拼命挣扎着看看龚美,又看看县衙匾额。
   
    趴在地上的龚美凝视刘娥远去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迅速爬起来,冲到县衙门口,朝内疾呼:“冤枉呀,徐员外强抢民女了……”
   
    华阳县衙署花园之中,县令何光逢正与坐于他对面的一位秀才赏花小酌。
   
    何光逢朝秀才举杯:“贤侄才高八斗,此番乡举,独占鳌头,已中解元。这一杯,我来敬解元,预祝你礼部、廷试继续夺魁,连中三元。”
   
    那秀才年逾弱冠,眉目清雅,一身青衫,风姿奇秀,正是此前乘舟于吊桥之下经过的仕子。此刻他双手举杯以谢县令,含笑道:“全仗何叔叔栽培。易简自幼多蒙叔叔照料与教诲,此番进京赴试,必全力以赴,但求不负叔叔期望。”
   
    这秀才名为苏易简,梓州铜山人,其父苏协原为后蜀的进士,归宋后累任多地县令与知州,苏易简自幼随母生活于盐泉县,彼时何光逢在盐泉县任县令,他是苏协多年的好友,又见苏易简聪颖,十分喜爱,便对苏氏母子颇多照顾,还亲自教苏易简读书。苏易简感恩,遂在进京赴试之前专程来到何光逢如今任职的华阳县,当面致谢。
   
    苏易简与何光逢各自扬首饮尽杯中酒,正欲继续叙谈,却有一名衙吏疾步自外进来,躬身禀报:“启禀县令,衙署外有人鸣冤告状。”
   
    何光逢皱眉,与闻言向他看来的苏易简默默相视一眼。
   
    4.宝璐
   
    何光逢受理此案,让龚美备好讼状,再派推勘官前往徐宅及庞宅了解案情,并将刘娥从徐宅接到衙署询问。最新最快更新待三方证人、证物、供词齐备后,通知涉案人等到衙署听审。
   
    何光逢端坐衙署庭中,苏易简在一侧坐着旁听,衙吏分列两侧,龚美、刘娥、徐员外、刘娥舅母等人均站立于庭下。
   
    推勘官陈述了刘娥舅母将刘娥许配给徐员外为妾,刘娥出逃的事实,并呈上徐家提供的礼单、文书,及刘娥自己的供词。
   
    徐员外随即赔笑道:“其中有我纳刘氏为妾的凭证,请县令过目。刘氏私自出逃,我只是命家仆把她寻回来,并非强抢民女,望县令明鉴。”
   
    何光逢翻阅文书供词,然后上下打量着刘娥,问:“刘氏,你父亲是虎捷都指挥使刘通?
   
    刘娥面朝县令敛衽行礼:“小女子祖籍太原,父亲曾任虎捷都指挥使、嘉州刺史,后来随秦王从征太原,逝于沙场之上。”
   
    何光逢再问:“父亲去世后,你就随母亲回华阳娘家居住?”
   
    刘娥颔首:“是的。”
   
    何光逢转顾刘娥舅母:“刘氏的婚事是你定的?”
   
    舅母忙不迭地回答:“是,她父母双亡,由我抚养长大,婚事可不就应该是我定么?”
   
    何光逢瞥瞥舅母,再扫视众人,道:“推勘已毕,现在开始录问。本官复核案情,若有人喊冤,便陈述原由,翻异别勘。都明白了?”
   
    庭下众人均称“明白”。何光逢点点头,继续道:“龚美以义兄之名代刘娥控告徐家强抢民女,徐家出示证据表明刘氏是由舅母做主许与徐员外为妾。因此强抢民女之说并不成立。”
   
    话音甫落,刘娥即喊“冤枉”,随后上前一步,道:“县令明鉴,我母亲告诉过我,我父亲当年在秦王麾下作战,秦王曾向父亲许诺,会为我择一门亲事。母亲去世后,舅母擅自为我做主,将我卖与徐员外为妾,是违背我父母意愿之举。她非我父母,不能主宰我姻缘,望县令明断,还我自由身。”
   
    她所说的秦王,是指当今皇帝的四弟,秦王赵廷美。
   
    何光逢沉吟不语。刘娥恳切地注视何光逢,又道:“望县令念在我父亲尽忠报国份上,为小女子做主,勿令小女子再陷囹圄。”
   
    徐员外见何光逢久不表态,顿时急了,扬声道:“我纳妾财礼皆备,刘氏舅母尽数收下,如今刘氏想逃走,若县令不秉公执法,难道要我人财两失吗?”
   
    何光逢微露难色,手指轻敲桌面,良久不言。
   
    旁听的苏易简见状,起身朝县令一揖,道:“我平日无事,也曾研读大宋律法。县令可否容我就此事略说两句?”
   
    何光逢颔首:“苏解元但说无妨。”
   
    苏易简道:“大宋律法规定,儿女婚嫁由父亲决定,父亡母在,则从其母。若刘通曾授意其妻,刘氏婚事须待秦王决定,此即父命。庞氏又转告女儿,亦是母命。父母之命均明确,故刘氏舅母并无为刘氏定亲的权力。”
   
    何光逢连连颔首:“有道理。刘氏与徐员外的婚约非父母之命,原本无效。”
   
    舅母怒了,冲上前直斥道:“刘娥一派胡言!她家与秦王若真如此亲厚,怎会衰败到要来我家容身?所谓秦王要为她订亲,一定是她编造的谎言!”
   
    刘娥转朝舅母,从容道:“我父亲战死沙场后我母亲与我远离京城,与秦王疏于联络,母亲病来如山倒,无时间先修书秦王托孤,是以我落到如今这般田地。若舅母不信,大可亲自去京城问秦王。”
   
    舅母又气又急,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辩驳,怒指刘娥:“你,你……”然后又转而面对何光逢,拍胸道:“县令切勿听她狡辩!她是我养大的,婚事就应该我来做主!”
   
    苏易简见状,又镇静地道:“即便无秦王之事,刘氏父亲不曾留下遗命,依据大宋律法,刘氏的婚事也应该先由刘通一脉房族尊长决定,而不是她的舅母。不知刘家小娘子可还有叔伯尊长么?”
   
    刘娥答道:“有的,我有个叔叔在太原,当时叔叔年纪尚小,无力照顾母亲与我,母亲才回娘家的。”
   
    何光逢双目一亮:“刘通这位兄弟,可是名叫刘述?”
   
    刘娥道:“正是。”
   
    何光逢朗然一笑:“我也是太原人,倒也认识刘通这位兄弟……”他不再多言,旋即目视众人宣布,“根据大宋律法,若有父亲遗命,刘氏的婚事由秦王来定,若无,则由其叔父来定,轮不到她舅母做主,所以徐员外纳妾无效,即日起,刘氏恢复自由身,不必回徐家。”
   
    刘娥与龚美目露喜色,苏易简亦微笑,只有徐员外与刘娥舅母大为失望,相视一眼,都忿忿不平,满脸不甘。
   
    何光逢转顾徐员外:“你回去向刘氏舅母讨回礼金,此事作罢。
   
    刘娥舅母立即像被火燎一般惊跳起来:“县令!可不能这样胡乱断案呀……”
   
    何光逢拍案:“此案卷宗,自有法司检断,容不得你在此处质疑。退堂!”
   
    刘娥与龚美朝何光逢施礼告退,其余众人也在衙吏驱赶下离去。最后苏易简见庭中再无他人,遂轻声对何光逢道:“何叔叔决案果断,易简佩服。只是方才叔叔说认识刘通的兄弟,却是大为不妥。依据大宋律法,断案官员须与涉案人等完全无关,若有亲嫌关系便须回避。叔叔若认识刘通兄弟,会有包庇刘氏之嫌。将来检法官核查卷宗,有可能会以此为由退回重审。”
   
    何光逢扬手一挥:“贤侄过虑了。这些乡野小民哪懂得这些,检法官的事你无须担心,我自有分寸。庭上我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肯定刘氏的说辞,塞住徐家和刘娥舅母的嘴。我也是看你为了帮刘氏急于出头,才为她说话的……你处处提大宋律法,却又可知,你目前布衣白身的,若按律法,又岂能在庭上帮腔分析案情?”
   
    苏易简沉默。何光逢笑着拍拍他的肩:“虽说法不容情,但也并非全无应变通融的余地。这些为官之道,待你出仕之后再慢慢体会吧。”
   
    苏易简从县衙内出来,刘娥与龚美迎上。苏易简与刘娥之前已认出对方就是吊桥处相逢之人,却均未说破,两厢只是微笑。
   
    龚美先开口:“苏解元,这次多亏你仗义直言,义妹才逃过一劫,请受我等一拜。”
   
    龚美与刘娥朝苏易简行礼,苏易简忙以手虚扶,道:“二位不必多礼。易简只是依照律法判断是非,你们一位是忠良之后,一位乃侠义之士,本无过错,自可逢凶化吉。”
   
    刘娥摆首:“虽无过错,但若遇上个糊涂官儿来断案,后果也不堪设想。多谢苏解元于我危难之际相助。今年春闱,刘娥祝苏解元高中状元,将来封侯拜相,为万民谋福。”
   
    苏易简含笑作揖:“谢刘姑娘吉言……姑娘官司虽已了结,但舅母家是回不得了。徐员外铩羽而归,必不甘心,多半还会再生事端。此地亦不可久留。却不知姑娘如今有何打算?”
   
    刘娥两睫微低,一时无言。
   
    苏易简见状道:“适才县衙内,姑娘曾提起秦王,却不知秦王有意为姑娘定亲一事,可属实么?”
   
    刘娥道:“那是我杜撰的,想用秦王来打消他们抓我回去的念头……不过我父亲确实曾随秦王出生入死,秦王十分看重他。母亲临终前曾与我说过,若舅舅家待不下去,可设法进京去找秦王,秦王必会善待我。”
   
    苏易简遂建议:“既如此,姑娘不如赴京投奔秦王,有秦王庇护,便无人再拿婚事与你为难。”
   
    刘娥迟疑:“只是此地赴京山水迢遥……”
   
    龚美从旁道:“无妨,我护送妹妹去便是。早听说东京汴梁繁华无比,正想去见识一下。”
   
    苏易简亦颔首:“如此甚好。我也将赴京,说不定在京城还有相见之时。”
   
    龚美笑道:“那就这样定了。”
   
    三人相视而笑。
   
    苏易简与刘娥、龚美虽同时启程,但并不同行。苏易简心无旁骛,径直乘马赴京,而刘娥与龚美一路步行,偶尔搭车,中途往往会停下来摆摊做点小生意筹集路费,待终于抵达东京汴梁城时,已值季春。
   
    两人久慕京城盛名,从南薰门进入,一路走到州桥,一直好奇地左右张望。但见城廓高耸,楼阁鳞次栉比,汴河之中烟波浩渺,店铺林立,百肆杂陈,一派大都市景象,果然迥异于华阳,惟街上行人不多,且都行色匆匆。
   
    龚美有些诧异道:“东京和我想的一样,屋宇楼阁,气象恢宏,只是人比我原来想的少了很多。”
   
    刘娥亦赞同:“不错,街上的人还没华阳的多。”
   
    一个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路人闻言嗤笑:“小姑娘是异乡人吧?京城的人怎么会不多?这里人少,是因为今日官家赐宴琼林苑,宴请众进士。稍后状元要在金明池畔游街,人都往那里去了。”
   
    刘娥立即追问:“状元?已经放榜了吗?状元是谁?”
   
    路人答道:“状元是梓州铜山人,叫苏易简。”
   
    刘娥闻言惊喜,笑对龚美道:“龚大哥,是苏解元,苏解元真的高中状元了。”
   
    龚美亦十分喜悦:“太好了!我们赶紧去看看。”
   
    路人道:“快去吧。今日代国公潘美的小女儿要榜下择婿,潘宅也在金明池附近,这些难得的热闹,你们可以一并看了。”
   
    代国公幼女潘宝璐坐在闺房榻上,蛾眉用螺子黛精心描过,青山缥缈,身披的褙子轻如绮霞薄雾,是由湖州织绫务刚送至京城的绫绢裁成,隐约透出她手臂上戴着的錾刻牡丹芝草缠臂金。怀中托着个幽香袅袅的金鸭香炉,背后乌漆隐几有流云般柔润的弧度,她懒洋洋向后斜凭,一手支颐,一手引袖罩于金鸭嘴上,让其中香气沿着她玉臂洇染褙子每一处纹理。
   
    潘宝璐的贴身侍婢叶子跪在她榻前,双手举着一册翻开的书。潘宝璐凝神看书,看完这两页便瞬一瞬目,叶子立即会意地翻开下一页供她阅览。
   
    潘夫人与潘美缓步自外走来,潘夫人在门边驻足朝内看,旋即露出微笑,轻轻拉过夫君潘美,手指潘宝璐在看的书,示意潘美看封面书名。
   
    封面上写着二字——女诫。
   
    潘美目光从书名上移至女儿脸上,见她看得全神贯注,丝毫未觉察父母来临,不由转顾夫人,捋须而笑。
   
    潘夫人对潘美私语:“今日午后宝璐将要择婿,她竟还不忘研读《女诫》,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潘美欣然道:“宝璐如此淑慎柔嘉,颇类夫人性情。”
   
    潘夫人掩口笑:“皆因夫君教导有方。”
   
    潘美朗然笑,又压低声音对夫人道:“我们一会儿再来,让宝璐多看看书。”
   
    潘夫人颔首,随夫君离去。
   
    潘宝璐浑然不觉,兀自沉迷于书中,半晌方才抬起头,喃喃自语:“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