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处都是血,寒冷的北风,面容绝望的尸首,血迹浸染着剑和甲胄,就像岁月刻下的残锈。阿尔托莉雅在这故土的战场中停下,久久无言。她注视着那张被夕阳映红的脸,那张少女的、属于曾经的桂妮薇儿的......
“你自认为可靠的评判,”看不到的嘴唇在黑暗中说,“实际上也只是你自认为可靠的评判。”
她一动不动,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回应。
“一场盛大的婚礼,让你和你这一生中最爱的人相互结合,并在你这黑暗的、可悲的生命中迎来了你眼里最温暖的光明。”黑暗中的人续道,“而桂妮薇儿呢,我们通常可以认为,是她‘坦然自若’的接受了这场奉献,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告别了自己本身的一切存在和愿望。尽管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存在和愿望。
“然后,就像其它无法抵御蛮族的边境小国一样,桂妮薇儿的国家也逐渐灭亡,而国王呢,他只能带着自己幸存的臣民投靠不列颠,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的女儿身上:他娇惯并且供养了十多年,终于把她培养成完美的妻子,终于把她嫁予了不列颠的君主。
“老实说,他是个对未来早有预感的国王。他很英明,他把桂妮薇儿公主捧得高高在上,把她关在远离世间烦扰的花园里,令她不得而出;他命令禁止公主触及世俗的学问,并且让每个人都觉得任何世俗事务对她来说都是欺辱;他不想让公主沾染和高贵无关的事情,不想让她沾染政治,他允许桂妮薇儿亲自去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打理她那个可悲的花园。
“这是为了什么呢?当然,这是为了把她嫁给一个英明的、或者说专断的君主。把这样一个纯洁无垢的高贵的人扔到我们的阿尔托莉雅身边,她当然会涌起强烈的几乎让她心痛的爱和感激。而且,恰好阿尔托莉雅也认同这位国王陛下的想法,她是这么爱她,甚至无法想象妻子桂妮薇儿经受一点困苦,——或者说,根本就想不到?她看都不敢看一眼妻子面前的无底深渊。是的,你看都不敢看一眼......”
萨塞尔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就站在她面前,他的表情安静而祥和,但阿尔托莉雅却觉得这一幕扭曲无比。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就像是鬼魂,他的声音则完全是怨灵可怖的低语和诅咒。萨塞尔的每个动作都很缓慢,好像只是为了延缓这点残余意识的消逝,显示出相当程度的脆弱。可是,阿尔托莉雅知道绝非如此。这是个没有力量也能散布祸乱的磨。虽然他如今什么也做不到,但他依旧能用言语杀死一个人。
“虽然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那张脸说,“你却不想去注视。因为你自己看不到,你就认为这样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一切。仔细想想,这些年里,你的王后是怎样安宁地和你同床共枕,你却从未想过这些日子里她未曾熟睡任何一夜,——谁让总是你在她怀里睡过去呢?而为了不惊动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她必须轻声呼吸,也不能翻来覆去,赶在国王陛下早晨起来的时候摆出一副睡梦正酣的样子。而一旦我们的国王陛下不在,她就会独自木然地待在自己的花园里,木然地想着她曾经没有注意的一切。一切。”
“灾难,”萨塞尔把手重重压在她肩上,并继续低声说,“改变一个人的灾难,往往就发生在再也无法自我欺骗的时候。由于你的一系列政策,属于她的灾难立刻来临了,而且再也不会有尽头。
“她的兄弟姐妹陆续入狱,发配边疆,父亲也最终郁郁而死,曾经属于她的家族,其财产全部充公,佣人逃走的时候也偷掉、变卖了很多,只抛下几个孤零零的小孩和旁系在新的官僚机构里勉强卖命求生。就算这些待遇,也是有人看在王后陛下的份上,经过她四处祈求才谋取到的,——当然了,你永远都看不到你的王后陛下做了什么,因为你只想要一个能抚慰你的工具,不是吗,阿尔托莉雅?
“她哭泣、祈祷、茫然无措,却每天还要耐心抚慰你这个正不断伤害她的人。而与其同时,她相信,倘若她父亲的灵魂尚未同肉体一起死去,且他正从高处俯视她,他的痛苦不仅会比那时更加剧烈,更会无边无境。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你,对待她本来该仇恨的人呢?因为爱——没错,她爱你,不过事实上是她爱着她所能见的任何人。我们的王后陛下对现实中的一切都充满善意,她永远都在忍耐,并且永远都在默默承受。这个被培养成如此性格的人没有仇恨、没有厌憎、没有恶念,甚至对你也是如此,——对‘你’也是如此,想想你做了什么,仔细想想。”
萨塞尔把手指抵在她咽喉上,把他那张煞白的脸也靠近过来。“你很害怕,你害怕看清事实,你害怕自己在作为人的感情上不过是踩着沙滩的孩子。你一边用冷漠的理性将自己包裹,一边在与此相悖的道路上寻找肯定。你依赖着这样一个完全可以接纳你恶意的存在。你一边享受着她的爱和善意,一边又忽视自己对她的残害。你一直都有机会发觉,但你根本做不到,因为你在人的感情上确实只是个踩着沙滩的小孩,哪怕你活了三十多年也一样。”
一幕幕场景在光与影之间流逝,那些过去的记忆,其中就有她们......
“很明显,从那天开始,就有了两个桂妮薇儿存在,在外人看来永远都是前一个,受过旧王国的教育,端庄美丽,拥有人人艳羡的气质和涵养;而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是另一个,是无声的恐惧,是永无停息的诅咒。死去的幽灵和活着的人们一起在诅咒她,就因为支持你,他们在诅咒她。但是王后陛下还是在悉心地安慰你,还是不会让你不快,她做的一切就是让你从黑暗中找到一些光明的东西,——噢,是的,你知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桂妮薇儿是一个毫无用处的花瓶,一个真正不懂政治的、毫无理性的可言白痴。要不然,你干嘛这么轻视她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