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当初
当莲生忙得不可开交时,耀华正若有所思地踏进她的屋子,手里握着一卷报纸。于是莲生从一堆杂物里抬起眼睛,
“咦,来了啊!我电脑开着,登陆着淘宝店铺。刚卖掉了一个小物件,是你的。你帮我填下快递单。”
耀华听了,愣了一会儿,才放下报纸,扯过一张快递单坐到电脑前。
莲生是耀华近来才认识的朋友,说来才相熟了几个月,却不知为何很是亲近。莲生是开淘宝铺子的,整日在家中理货,填单,包装,发货。而耀华是有钱公子哥儿,莲生去过一次他家,见他房里到处是奢侈又无用的小玩意儿,不禁心疼,
“这些不用的,倒不如挂在我店里卖掉,何必浪费?”
耀华听她这么说,也就由她搜刮了自己一堆杂物,挂上淘宝去卖。
今天卖掉的正是耀华的一件东西。他点到“已卖掉的宝贝”里,不禁一惊,身子冷到哆嗦,笔尖停在快递单上,好久都没动。
莲生见他久久没了动静,就凑过来问他,
“怎么了?”
耀华这才强笑了笑,嘴角的肌肉僵硬不已,“你怎么把这么个不值钱的小玩意也卖去了?”
卖掉的,是一个柄上有雕花的小银叉子。
莲生说,“我在你的一堆杂物里找到的,雕花很有特色,好像还刻字了,xx孤儿院。怎么,这个不能卖?”
“也不是。”
莲生见耀华的脸色古怪,隐隐明白,这小银叉兴许是个有念想儿的物件。于是她赶紧看了看买家信息,买家名叫欧阳遥远。
莲生说,“名字挺特别。是纪念物的话,不如我联系买主,关闭交易吧。”
耀华却摇了摇头,“没关系……”他见莲生欲言又止地瞧着自己,他自己也变得欲言又止了。犹豫片刻,终究好似一狠心,转而又幽幽说,
“这的确是纪念品。不过时日已长,而且,这东西也并不属于我。兴许给了欧阳遥远才合适。”
“你认识买主?”莲生诧异。
“这名字太特别了。”
“咦,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莲生说着,眼睛笑眯眯地搬了椅子坐到他身边。
耀华本不想多说,却瞧着莲生亮晶晶的眸子,话匣子不知不觉就开了。
他对莲生,总有一股很“特别”的亲近。
耀华清了清嗓子,
“莲生,这把小银叉就是属于xx孤儿院的……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有一把孤儿院的叉子?其实,我就是从那里被领养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虽然是领养的,但很小就跟着现在的父母了。
这个世界,优胜劣汰的竞争,从幼小的孩子就开始了。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可爱,所以我是一堆弃儿中的赢家,很小就被收养,过起了安心的少爷日子。但即使如此,我对孤儿院也很有感情。我的养父母热衷公益,收养我之后,常常会带着我去拜访其他孩子。而那些孩子都曾经是我的玩伴,特别是其中一个,叫欧阳的……”
“欧阳?”
“是的。只有姓没有名,当初写在一张纸条上,塞在孩子的襁褓里。所以后来,大家都叫他欧阳,没有名只有姓……欧阳是我的朋友之一,也是令我印象最深的朋友,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他长得很丑。”
耀华说着,深深地叹气。他半闭上眼,在一片黑暗中也能勾勒欧阳丑陋的模样。而耀华口中这个时日长长的故事,也就从这个无比丑陋的欧阳开始,被启了封,娓娓道来。
记忆中,欧阳的丑好似无可救药。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却已经黑黑胖胖得连孤儿院的老师们都不愿亲近他。要知道,‘丑陋’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而对于一个孤儿院的孩子来说,‘丑陋’几乎等于灭顶之灾。
没有在孤儿院待过,就不会明白那种总是被人挑挑拣拣的心情。这个世界,优胜劣汰的竞争从幼小的孩子就开始了。当那些孩子们一字排开地站在一起,努力扬起一张张小脸,只为了让眼前的一对陌生人给自己估价打分,孩子们会自此明白,人生的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提早打响。而欧阳,因为他的‘丑陋’,注定了永远是失败的那一个。
一场场地努力,一场场地去争取表现自己,但越是表现就越显得丑陋。
来领养孩子的父母不愿多看他一眼,孤儿院的老师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甚至连孩子们都不愿多和他接触了。
因为现实太早教会了那些孩子生存的道理,只有多和漂亮,有机会被领养的对象亲近,等他们真的离开孤儿院,才兴许会给自己也带来被领养的机会。
于是,欧阳变得越发孤僻。但没有人在乎他的孤僻,因为根本没有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欧阳总是一个人抱着球缩在角落,看着其他孩子疯闹地打架玩耍。总是一个人握着蜡笔画画,想要画一张大伙儿的全家福,可画了半天,却只画了一个黑黑胖胖的丑孩子,孤零零地站在白纸上。
这么寂寞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个新来的女孩向欧阳伸出了温暖的手。
耀华说累了。他停了停,瞧着莲生专注的脸,又赶紧继续说,
“我还记得,那女孩儿叫阿朱,娇娇弱弱,说话做事总是慢人一拍。兴许因为这样,其他孩子总是笑话阿朱笨,阿朱便不爱和他们玩儿,总是主动和欧阳一起。”
“这些事儿,你知道得真清楚。”莲生有些狐疑。
“我说过,我养父母常常带着我去孤儿院做慈善,每次去,欧阳总会告诉我很多。比如,阿朱是第一个愿意和他一起玩球的人,他们打闹了一整天,他很开心。比如,今天阿朱和他一起画了一幅画,是他们两个人手拉手地大笑着,可老师却说画得不好看。比如,遥远又跟着她的父母到孤儿院来惺惺作态了,还欺负阿朱……”
“遥远?”莲生愕然。
耀华机械地点点头,“是啊,遥远也是一个小女孩的名字……”他说着,偷偷瞧着莲生痴迷的脸,竟模模糊糊地在脑海里,和记忆中那个骄傲的小女孩儿重了影。
记忆中,那个名叫遥远的女孩儿总是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她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父母是本城富豪,总是带着她和一群记者去孤儿院里惺惺作态地表演慈善。而当父母和记者在人前演绎时,遥远就会偷偷跑开,以一个小公主的身份,尽情欺负那些孤儿院里的孩子。
有时会讽刺他们灰蒙蒙的衣着,有时会把他们的旧玩具丢出窗外,笑着说真是垃圾。
可即使如此,孩子们依旧欢迎遥远来。因为遥远每次都带着奶油蛋糕,而孤儿院的老师们就会从柜子里拿出那些银色的闪闪发亮的小叉子。
没有在孤儿院待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孩子们有多么渴望见到那些小叉子,多么渴望闻见奶油蛋糕的香气。所以即使会被欺负,孩子们也切切地期盼着遥远的到来,除了欧阳之外。
并非因为,欧阳不喜欢奶油蛋糕。
而是因为,欧阳从来没有资格吃奶油蛋糕。
遥远觉得他丑,从来不许他上桌。这些,欧阳原本也习惯,无所谓了。但有一次,欧阳捏着拳头的喃喃自语被很多孩子听到了,说他恨透了遥远,恨得几乎要杀了她,碎尸万段。
因为遥远嫌弃他,连带着居然也不让阿朱上桌,还把阿朱的蛋糕狠狠砸在地上。阿朱只得在一片起哄声中,哭着跑开了。
想来,那个举动对遥远而言,兴许只是公主一时兴起的臭脾气。可她不知道,这将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
那天,遥远瞧够了穷酸孩子对蛋糕狼吞虎咽的丑态,笑闹够了,优雅地踢着步子准备回大厅里找爸爸妈妈。可当她在走廊里旋转着欢快的脚步时,埋伏了久久的欧阳忽然从阴影里窜了出来,一把抓住愕然的遥远,用一把吃蛋糕的小银叉子狠狠地刮花了她的脸……
“啊……”莲生惊呼着打断了耀华的叙述,好似痛的人就是她。
耀华也被惊了下,才说下去,“遥远是富豪的女儿,对孤儿院的孩子来说,是公主。欧阳却为了阿朱刮花她的脸,原本,他可能死个几百次都弥补不了。但偏偏,真叫是命运呢……当遥远在走廊惨叫时,她的父母在大厅也是连接两声惨叫。”
那天,真是命运的巧合。
遥远的父母被人仇杀在孤儿院的大厅里,凶手却趁乱逃走了,从此音讯全无。之后,她父母的生意合伙人卷款私逃,公司破产,甚至背债,法院查封了所有财产。遥远的父母死了,势力也兵败如山倒。落到最后,甚至亲戚们都不愿意收留她这个孤儿,彼此推脱。一来,遥远已是个累赘,二来,那凶手还没抓到,可不希望惹祸上身。
这些事情来得太猛,太快,风卷残云地吞噬了平静的日子,以至于遥远被刮花脸的事竟完全被忽略了。孤儿院软禁了欧阳,也不知该拿他如何才好。等了又等,最终,等来的竟是遥远提着行李,被人送进了孤儿院!
想来,昔日的公主却阴差阳错住进了乞丐窝,还是她素来给予施舍的那些,简直是一场噩梦吧。她搬进孤儿院时,脸上犹然还蒙着纱布,整天闪着刀子一样的眼神,痴痴地看着院长办公室。
她一直在等着有人接自己回去。等得眼里始终烧着一团怨恨的火。
只可惜,一直没有等到。那团火于是化作了一把刀,割得她的心碎了一地。
而那时,心碎的还有另一个人。
欧阳的心,因为阿朱的离开也碎成了渣滓。
阿朱竟是被领养走的。
那一次,孤儿院来了一对颇为挑剔的夫妻,看了好几个孩子依旧犹豫不决,让老师头疼不已。老师原本没有安排阿朱,因为阿朱有些慢半拍。但那对夫妻固执地说再想看看,老师就随口叫阿朱,让她快些去院长办公室。
阿朱知道,那是她的机会,千载难逢。
孤儿院的孩子若是一直没有被领养,年岁一点点大了,机会就会越发渺茫。比如欧阳。
所以老师根本没打算叫欧阳,欧阳也有自知之明。但那时,阿朱含泪拉着欧阳的袖子,楚楚可怜地说,“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进去?我很紧张,很怕……”
欧阳怎么会拒绝?他为了阿朱,甚至敢划破遥远的脸。
于是,先进去的人变成了欧阳。那对夫妻见了,立刻就皱了眉头,不忍看地别过脸去。而随即,阿朱从欧阳黑乎乎胖墩墩的阴影里乖巧地走出来。这么一对比,一衬托,阿朱竟顿时给那对夫妻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莲生听到这里,脸色沉了,说“你这么说,是指阿朱利用欧阳的丑陋,给自己铺路?”
“是。”
“可是……”
“可是什么?阿朱不过是想离开孤儿院罢了,那几乎是孤儿院每个孩子的心愿。听欧阳也说,之后他亲耳听见阿朱对院长坦白。她说,‘我只是灵机一动,想试试这个办法,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欧阳一定很伤心。”莲生叹息。
耀华的眼睛微微眯着,“伤心……很快,阿朱便离开了。”
阿朱跟着新妈妈离开的那天,欧阳很不舍得。他翻箱倒柜,穿了最干净体面的衣服送她,可老师们拦着他,他只好一直一直不甘心地跟在阿朱身后。那天的阿朱穿着新裙子,梳着光亮的辫子,忽然让欧阳觉得很陌生。阿朱始终紧紧拉着新妈妈的手,走到孤儿院门口时,她蓦地停下了脚步。欧阳的心跳快要跃出胸膛,他以为,她要回过头看自己了!可,阿朱没有。她只是抬起头,吃力地仰望着孤儿院高高的铅灰色大铁门,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深深地笑了。
阿朱留给欧阳最后的表情,是笑,胜利的笑。
那一刻起,欧阳彻底明白了。
“他明白什么?”莲生打断耀华,痴痴地问。
“你说呢?”耀华笑了,“只不过是被友谊狠狠抽了一个耳光罢了。这份自以为是的友谊,欧阳为此刮花遥远的脸,而友谊破灭,欧阳却依旧要为此付出代价。孤儿院决定罚他禁足,以及无限期为院里做劳工。”
“也不算重罚。”莲生说,“女孩子的脸何其重要。”
“但一个已经无足轻重的女孩子的脸,又有谁来关心呢?”耀华沉静片刻。眼前好似出现了那时的遥远,等了又等,依旧没有人来接她,满面倔强又无助的表情。
纵然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也迟迟不愿拆纱布,因为纱布底下是一道道扭曲的伤疤。她于是整天罩着纱布,还不够,又罩了纱巾蒙住脸,只露出一对冷冰冰的眼睛。
她不对任何人友好,兴许是因为,那些都是从前的自己所轻视的。如果现在竟和他们打成一片,那岂不代表着,现在的自己也成了曾经的自己所轻蔑的对象了吗?
说到底,遥远始终放不下那份曾经身为‘公主’的骄傲。
可孤儿院里的所有人都容不下她的骄傲。
院长的目光变得越发怜悯。而这份目光落在孩子们眼里,孩子们也明白,‘公主’落难了,可以随便践踏了……
耀华说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落难公主的遭遇。
于是莲生体贴地接了口,“遥远在那儿没什么朋友,是吗?”
“起初是没有。再也不会带来奶油蛋糕的遥远,注定要为自己昔日的嚣张付出代价。”
耀华点头说着。
想起那时,遥远的床铺总是莫名其妙被淋得湿漉漉的,夜里睡上去,冷得骨头都在颤抖。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起床,看见自己的漱口杯里挣扎着一只黑亮亮的蟑螂。走进教室,老师们发下新的课本,但书本经过一圈圈人的传送,递到遥远手里时,封面却被划破了。一个孩子无辜地说,
“怎么会这样。不过,和她的脸很像吧。”
这一切,遥远都咬牙忍下了。
直到有一次……
那次,市里的官员来孤儿院做慈善,给孩子们每人都发了一块奶油蛋糕。老师于是从柜子里拿出闪闪的银叉子,一人一把地发好。可轮到发蛋糕时,却不是一人一块了。只有遥远空着双手。发蛋糕的孩子说,
“对不起,有一块掉地上不能吃了。遥远你以前总是吃蛋糕,所以让让其他人吧。”
遥远无话可说,所有的委屈好似瞬间拧成一股绳,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她几乎要窒息,窒息得想哭,只好在眼泪掉下之前,握着银叉子赶紧转身跑开。
从前,她是施舍蛋糕的公主。
现在,所有孩子都有蛋糕,只有她是双手空空的乞丐。
遥远哀伤得哭成一团。却有忽然直起了身子!
对啊!没有蛋糕的其实不止她遥远,还有被罚做工的欧阳呢!
遥远如醍醐灌顶,痴痴笑了起来。
“说来,命运真爱开玩笑。”耀华说到这里,禁不住地笑,“当初是因为一块蛋糕,欧阳愤然刮花了遥远的脸。而之后,又是因为一块蛋糕,让遥远渐渐和欧阳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