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人头祭
对于王村来说,每年的八月十四日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到了那天的夜晚十二点,不论村子里的人们是多么地疲倦和困顿,都会强打起精神,披了衣服携了家小,举着灯火聚集在村口的小溪边上。若是去得晚了,便会没有了好位置。只瞧见一个个手里抱着木桶的村民,白天见了你还是称兄道弟的,此刻却是无比警觉地看着你,生怕你抢了他的好位置。
因为这节目,人头祭,对于王村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张三就曾经参加过一次人头祭。他的父亲到了癌症末期,每天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用鲜血染指着破旧的床单。撕心裂肺地咳嗖着,甚至好几次都咳出了诡异的肉块,直把侍奉他的儿媳妇吓得面如土色。没有钱,张三背着父亲走了几十里山路跪倒在医院的门前,得到的也不过是白眼无数和几个叮当落地的硬币。觉得屈辱吗?张三的父亲在儿子的背脊上猛烈地颤抖着,血宛如瀑布一般从他的每一个细胞中喷涌而来,他虚弱却愤恨地说,
“儿子,带我回去吧……死了,就好好保管我的头,参加人头祭……下辈子再也不受这种穷苦罪了。”
张三只得含着泪,把父亲背回了村子。
那之后的第三天,父亲就去世了。他死前紧紧拽着儿子和媳妇的手,絮絮叨叨地要他们好好持家,好好生娃延续香火。然后眼睛一翻,就去了。张三依照他父亲的意愿,砍下他干瘪的脑袋,用土法子稍稍防腐了,贴上传统的符咒密封在一个木桶里。待到八月十四日那天,带着老婆背着父亲的头去参加人头祭。
那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画面还仿佛是昨日的一般,栩栩如生地徘徊在张三的记忆深处。王村的人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会暂时寄居到头颅里,过上半天才感知附近有没有即将怀孕的妇女,随即离开躯体,投胎重新做人。但是王村实在是太贫穷了,连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唾弃这片土地,唾弃这背朝烈日面向黄土的苦日子。而这里又实在太偏僻了,除了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直通外面,那崎岖的山路隔绝了文明,发展,和王村人希望走出去的梦想。
“活着走出去又怎么样?什么本事都没有,到头来只好回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死了再出去,让魂魄顺着溪水远远地离开了,再也不回来,来年投胎做个城市人,好好活一把!”
这是王村人最流行的一句话。在八月十四日的夜晚,他们一边唠叨着,一边把盛着亲人头颅的木桶放进小溪里。木桶沉沉浮浮地在溪流里翻腾,离去,再不回来了。村民们于是举高了灯火,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遥遥照耀木桶们留在溪水上的痕迹,一道道凄迷的旋涡,久久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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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过去了,王村依旧这么贫穷着。越是贫穷,就越是迷信着。这人头祭也就一年一年地办了下来。
“这么多的头,这么多的魂儿,你说都去了哪里呀!”这一天,张三的老婆痴痴地望着溪流感慨着,手里提着镇上医院里配的中药。
张三瞧了,眼睛一瞪,连忙把药往老婆的怀里藏了藏。还斥责道,“你把药收好了!别让别人看见了,丢人!”
可张三的老婆却是不依不饶,冲着张三大声嚷嚷道,“怕什么怕什么?你张三生不出娃娃的事情全村都知道,藏着这药有什么用?”
张三被老婆这么一骂,脸色一僵也就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哀伤地叹了口气,干脆放下了手里的活儿也陪着老婆看小溪。那心里的伤心事也就跟着这溪水稀里哗啦地倒了出来。张三的父亲死了十多年了,但老人那干枯粗糙的手按在张三脸上的触感,他至今想起都是不寒而栗的。因为他至今都没有完成父亲临死前的嘱咐,
“要好好持家,要好好生个娃娃延续香火。”
可张三和老婆努力了十多年,老婆的肚子却怎么也不见动静。也拼命凑了钱去医院看过,医生也查不出毛病,只是胡乱地开了几副滋补的中药打发他们了事。老婆将信将疑地吃了,弄得反胃又恶心,张三一喜,到了最后却只是吃坏了肚子而已。张三不由地日夜为这事情烦恼,拧了一张苦瓜脸一杆一杆地抽着旱烟,连白头发都冒出了不少。而村里人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他也是知道的,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说不出。
想到这里,张三不禁地又唉声叹气。只听见身边的老婆忽然幽幽地又说,
“张三,你说这么多的头,这么多的魂儿,它们都去了哪里呀?”
张三不明白为什么老婆对这个问题那么执著,只是随口回答,
“不知道啊,溪通河,河通江,江通海,谁知道它们都漂去哪里了……”
张三的老婆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良久,她忽然又说,
“年年有人死,死了都要往外漂,这魂魄都漂完了,怪不得王村的人都生不出孩子了……”
张三听了,暗暗吃惊。他竟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老婆忽然又坐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
“你觉得不是吗?你看这几年,生不出娃娃的可不只你一个男人啊!村子里的人口越来越少,青年汉子都快找不到媳妇了……”
张三一想,说得对啊!几乎就被老婆蛊惑了,他皱着眉头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张三的老婆于是诡异地笑了笑,一时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吸引人的模样。她说,
“那些魂魄想走啊,没那么容易,谁叫我家生不出娃娃呢……人头祭不就是明天了吗……”
“你的意思是?”
“他们在上游放头,我们躲在下游,捞一个上来。把那魂魄引到家里来,不就能怀上了吗?”
“这……”张三的神志都勾引,已然恍恍惚惚。但良知令他还是有挣扎,“这好吗?人家死了,好不容易能摆脱这里,我们还……对得起村里的人吗?”
“有什么对不起的?”他老婆杏眼圆睁,又恨起他的不出息,“村里里嘲笑你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时候,他们对得起你吗?”
张三蓦得想起那些备受耻辱的日子,咬了咬牙,不知不觉就点下了头。
人头祭的那晚,就算无人去世的人家也会去参加,以祈求平安。张三和他老婆却推脱说不舒服,留在了村子里。隔了窗户鬼鬼祟祟地瞧了村民们都一一出了村口,到了时间,夫妻俩这才提着灯火准备偷偷地赶到溪流的下游。蹑手蹑脚地走了没几步,却不想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声直吓破了他们的胆。张三一个寒颤,竖起耳朵仔细辨认,这才反映过来,是吴家妈妈正在村子里游荡着叫喊着。话说吴家妈妈的女儿几天前失踪了,至今都下落不明。她从县警察以山路坎坷难以搜索为由提前离开了王村起,就每日哭叫个不停,现在已经几乎疯癫。可怜是怪可怜的,但久了也着实让人心烦。有时候她喊得过分了,陈家嫂子就第一个跳出来恶毒地漫骂。陈家也在准备人头祭呢,大概也是受不住了才发飙的吧!
“哪怕是死了,能找到尸体也好啊……让女儿的头离开这个村子,下辈子不用受苦了……”吴家妈妈面对凶悍的陈家嫂子,也只能弱弱的呢喃着这几句。
而此刻吴家妈妈又在痴谈着这几句老话了,疯模疯样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走来走去。张三和老婆看准了空档,避开她悄悄离开了村子。他们急匆匆地赶到下游的时候,刚刚好,溪流里开始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木桶了。张三赶紧把竹竿子伸到水里,顶头的钩子一捞,把一个离着最近的木桶捞上了岸。张三的老婆欣喜地接过了,紧紧地抱着这个密封严实木桶,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张三拧了拧湿透的裤管,安慰道,
“哭什么呀,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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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张三的老婆怀孕了!王村的人们都难以置信,这个十多年无法生育的女人,为何一下子就怀上了?也有结婚多年无子继承香火的人家偷偷摸摸地送了礼物前来打听,张三的老婆只是微笑,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回答。有时,张三的老婆坐在门前啃着生涩的酸野果,路过的妇人就说了,
“瞧,酸男辣女,张三一家总算有后继了!”直说得女人笑颜如画,却不易察觉地在眉宇之间隐隐含了三分紧张。
只有到了夜晚,关了门闭了窗户,张三的老婆才彻底放松下来。她浓重地叹着气,让张三帮自己揉揉肩膀,目光就落在了床底下,遥遥想着那只木桶的样子。
“以后,就安稳了啊……”她幽幽地道了一句。
“对,有了娃娃就安稳了……”张三想着未来的日子,不由地痴了。
然而,事实却远没有他的幻想那么完美。
十月怀胎,张三的老婆顺利诞下一个男婴。婴儿长得肥头大耳,甚是可爱。但奇怪的是,在他的整个粉嘟嘟的脸蛋上,却分布着稀稀拉拉的淡红色小痣。虽然对长相而言是一种缺憾了,但张三还是安慰着老婆,